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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個和尚的蛻變

  這兩年賀新看過很多電影,很多上輩子被認為“不好看”的電影,如今一旦看進去了,會覺得很有滋味,看完之后還會引發思考和回味。但有些依舊覺得很沉悶,幾次硬著頭皮都看不下去,比如賈科長的那部成名作《小武》。

  而在閱片的過程中,他又發現那些所謂的第六代導演在拍攝手法方面似乎都有一個統一的模式,那就是喜歡長鏡頭。

  比如王曉帥的《單車》,賈科長的故鄉三部曲,樓燁的《蘇州河》,張遠的《過年回家》等這些現實題材的作品,他們似乎都喜歡把自己當做成一個旁觀者,通過長鏡頭冷漠地審視著這個社會。

  而其中把長鏡頭運用的最喪心病狂的無疑當屬王超的《安陽嬰兒》。

  寧皓顯然也被傳染到了這個毛病,與其說是表達不如說就是純粹的效仿。

  因為通過這個本子,賀新還是多少能看得出相較賈科長、張遠、樓燁等人的這些讓普通觀眾晦澀難懂的劇情以及強烈的個人表達意識,《香火》還是有很強的故事性和有意無意中透出的黑色幽默。

  草臺班子終于開機了,其實說開機還不太準確,因為之前寧皓扛著機子就已經拍了不少素材,此時才開始正式拍人。

  劇本里的臺詞很少,一開始他讓賀新穿著不合身的僧服,騎著一輛比他送快遞時還要破,還老是要掉鏈子的那種51型的重磅自行車,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騎來騎去,他則是隔著一條馬路架起機子,或者坐在面包車里一路跟拍。

  這點對于賀新來說,很是得心應手,因為當初拍《單車》的時候,他就拍過類似這種場景,而且他還有個心得,就是別理會鏡頭,該干嘛就干嘛。

  DV拍攝有一點好處就是不用擔心浪費膠片,可以隨心所欲的拍。顯然寧皓的想法也是跟他相通的,機器一打開,就讓他盡量放開,自己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原本過來幫忙的寧皓曾經的太原話劇團的同事們得知賀新是金馬影帝、柏林國際電影的最佳新人,一個個都懷著好奇和崇敬的心理圍在現場觀摩,畢竟這種獎項離他們太遠了。

  可是看著看著他們都覺得有些疑惑和迷茫,因為他們看到的那位穿著不合身的僧服,背著個香袋,微微佝僂著背,騎著輛破自行車在大街上晃蕩來晃蕩去。偶爾還會下來推行,聽到某個雜音會聞聲張望,看到人群聚集的地方,也會停下腳步伸長了脖子看看熱鬧。

  可能是身上的僧袍有些單薄,有時候還會醒一下鼻涕,捏鼻子的手很自然的往墻上或者電線桿上一抹,接著抬起袖子擦擦鼻子,看看大街上的人流或者瞇著眼睛抬頭望一下掛在灰蒙蒙天空中的那顆隱隱發光的太陽。

  他的眼神總是沒有焦點,漂浮、茫然。這跟大街上那些無所事事閑逛的人似乎沒啥區別,如果不是他那毛刺的光頭和一身顯眼的黃色僧衣,把他扔在人堆里,壓根就看不出這是個演員,而且還正在演戲。

  難道這就是影帝的水準?

  但唯獨寧皓的目光變得炙熱起來,他死死地盯著取景框里賀新的身影,他就是要拍出這種極度迫近真實的影像,最好不要帶有一絲的表演痕跡。

  一開始寫這個劇本的時候,他就想找一個真正的和尚來演,或者是一個非職業的演員。但他并不是一個為了藝術很執拗的導演,也不是純粹為了自我的表達。

  他拍電影說穿了就是為了成名,為了自己的作品能讓更多的人看到。所以正如他的性格一樣,很容易會為現實妥協,這也是為什么后來他一下子就轉變為一個商業片的導演。

  他找賀新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吸引眼球,能參加明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的亞洲DV電影競賽單元,甚至已經做好了犧牲自己初衷的思想準備。但是他萬萬沒想到賀新呈現給他的正是他想要的那種沒有表演痕跡的表演。

  賀新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靠在電線桿上,自己則蹲在一旁曬著太陽,可能是真的感冒了,抬起右手的食指摁住鼻子的一側,頭猛地往左邊一擺,一串細長的鼻涕如離弦之箭一般從左邊的鼻孔噴射在地面上,然后就見他用右手大拇指往鼻孔下面一抹,放下手很自然的在電線桿上蹭了一下,幾根手指又搓了搓,繼續把雙手抱在胸口。

  目光無聊地在街面上掃來掃去,偶爾有行人從他面前經過,而不遠處有個戴著墨鏡的瞎子正在擺攤算命…

  寧皓盯著取景框里的畫面,全身都在顫抖。他再清楚不過了,對于一個導演來說,能夠遇到這樣一個演員,是他最大是幸運。

  “阿嚏!”

  之前在房間里只要穿著秋衣秋褲就行,但是現在,哪怕他一回來就沖了很長時間的熱水澡,然后又把被子裹在身上,但整個人還是瑟瑟發抖,兩個鼻孔塞住,只能靠嘴巴呼吸,頭又昏沉沉的,難受之極。

  “好點沒?”

  寧皓手里拎著個袋子推門進來。

  賀新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連說話的心思都沒有。

  “給,這是娜娜給你買的,回頭穿上。我說你也是,明明知道這衣服薄,怎么也不知道里面多穿點,你知不知道今天的最高溫度才零下七度啊!”

  寧皓把袋子里一套保暖內衣拿出來,嘴里埋怨著順手摸了摸賀新的額頭,可能吃不準,又摸摸自己的腦門,兩者比較一下后,才松了口氣道:“還好沒發燒。”

  賀新白了他一眼,又瞧了瞧裝著保暖內衣的盒子,這才甕聲甕氣道:“代我謝謝娜姐。”

  “喲,聲音都變了,要不還是上醫院去看看吧,打個吊針好起來快點。”

  “沒事,主要是鼻子塞住了,睡一覺就好了!”

  上輩子他曾在醫院躺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最后走到生命的盡頭。也許是出于恐懼和厭惡的心理,重生之后他就很抗拒去醫院,哪怕有些傷風感冒,頂多就是吃點藥,就這么扛過去。

  “那行,那你睡吧。”

  寧皓說著站起身來,臨走又問了一句:“那你晚飯能下去不?”

  大概看到賀新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也不等他回答,揮了一下手道:“算了,一會兒我幫你拿上去。”

  賀新點了點頭,待他出門后,緊了緊身上裹著的被子躺下來。

  可能是吃的感冒藥起作用了,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但又好像睡的不沉,腦子里跟放電影一樣,一幕幕亂七八糟的閃過,有上輩子跟老婆吵架的場景,有原賀新小時候跟父母在一起過年的畫面,居然還夢到了程好提出要跟自己分手,一下子就把他嚇醒了。

  整個人出了一身冷汗,心臟在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中暗暗慶幸這幸虧是一場夢,同時還用夢都是反的來自我安慰。

  總算人平靜下來,可能是出了一身汗的緣故,原本塞住的鼻子居然通了。害怕再次不小心著涼,他趕緊跳下床,又去衛生間沖了一把熱水澡,換上了之前寧皓拿過來的那身新的保暖內衣。

  鼻子通了,呼吸順暢,人的精神瞬間好了起來,肚子也感到餓了,看看窗外早就夜幕降臨了,但是寧皓那貨說的幫自己帶晚飯,到現在都不見人影。

  正當他在腹誹的時候,房間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就見寧皓領這個塑料袋,手里還拎著瓶酒躡手躡腳的走進來,一抬頭看到賀新正站在房間中央,把他嚇了一跳。

  “你醒啦,我以為你還睡著呢!”

  說著,這貨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還挺合身的嘛,氣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

  賀新把茶幾拖到兩張床的中間。

  “擺上,你再不來,我都打算自己下去吃了。”

  這貨一邊把袋子里的飯盒拿出來,一邊解釋道:“我從你這兒走了之后,一直在整理今天拍的素材,要不是娜娜提醒我,我自己都忘了吃飯。”

  寧皓帶過來的東西還不少,白切羊肉、羊肝羊肚、油炸花生和涼拌海帶絲,還有一大盒熱氣騰騰的蔥油刀削面。

  這貨一樣一樣擺出來,還笑道:“我原本打算如果你沒啥胃口吃不了多少的話,我自個兒拿回房間去下酒。怎么樣,喝兩口?”

  “行吧。”

  他站起身來,從行李箱里拿出一包二十個裝的一次性杯子,拿了兩個出來。

  “喲,家伙事太齊全!哎,你別往回裝了,一會兒分我一半,我以前都是拿房間里刷牙的杯子喝酒的。”

  賀新數了五個杯子自己留用,其余的連同包裝袋一起,都扔給他,一臉嫌棄道:“你老是這么埋汰,難道娜姐就不說你?”

  “以前倒是經常說,不過跟著我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你還別說,有時候她比我都不講究。”

  這貨說著,往兩個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道:“來,用你們東北話說,咱們先整一口。”

  “別,讓我先吃口面墊一墊,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

  一口氣干掉半盒刀削面,餓得有些難受的胃總算緩過來了。他這才端起杯子,跟寧皓碰了一下,咪了一口,夾了塊羊肉放進嘴里,邊吃邊問道:“今天拍的素材怎么樣?”

  “特別好!”

  說到這個,寧皓頓時一拍茶幾,豎起大拇指興奮道:“阿新,真不愧是影帝!原來看你在拍電視劇的時候,我心里還在犯嘀咕呢,沒想到你這么快就能進入狀態,而且就是我想要的那種。”

  賀新淡淡一笑,心里卻難免有些得意。演電視劇可能因為臺詞多,而且拍攝的節奏很快,讓他有些不適應,但要說類似這種臺詞少,演的又是苦逼的角色,對他來說還是比較得心應手的,因為這個跟《單車》一樣,從某種角度來講,演的就是其實就是自己。

  寧皓依舊很興奮,說什么這部電影有了賀新這種自然表演的支撐,無疑會讓畫面更加飽滿和立體;還有什么他的表演樸實平靜,不張揚,但是細看卻又能發現有反差感,真的非常棒之類的,各種吹捧。

  聽到最后賀新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忙端起酒道:“別說了,喝酒!喝酒!”

  好家伙,這貨興奮之余竟然把杯子里近一兩半的酒一口干了。

  不知道今天這貨那里神經搭錯了,借著酒勁居然跟他推心置腹起來。

  “…我最愛的仍然是畫畫,但是我又沒有梵高、畢加索那樣的天賦,光靠畫畫恐怕連飯都吃不起,更別談什么夢想了。說心里話,我之前拍廣告,拍MV就是為了混口飯吃,后來野心大了,就想試試拍電影,這玩意兒既能出名,來錢又快。等有錢了,衣食無憂了,再回過頭來再去追尋自己畫畫的夢想…”

  “屁的夢想!”

  賀新一邊夾著花生吃,一邊毫不客氣的打斷道:“我可聽說藝術家都是在貧困的時候,才能創作出偉大的作品。那誰,就你剛才說的梵高不就是餓死的嘛!”

  “瞎講,梵高不是餓死的,他是開槍自殺的。”寧皓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連忙糾正道。

  賀新卻滿不在乎地搖搖筷子道:“不管他是怎么死的,窮是一定的,我聽說他活著的時候,畫都賣不出去,等他死了,才開始慢慢值錢的。這個我就搞不懂了,不是都是藝術嘛,為什么活著沒人欣賞他的畫,死了才會被人追捧呢,你說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炒作?”

  “呃…”

  寧皓想反駁,但想了半天似乎沒想出什么有力的反駁證據,只得放棄道:“算了,不跟你聊畫畫了,咱們還是聊聊電影吧。”

  于是他又開始聊起自己創作這部電影的初衷,還說起了他老家南小寨村里的那座永寧寺。

  據說永寧寺歷史非常悠久,早在元朝初期,這里就香火旺盛,永寧寺這個名字就是元世祖忽必烈賜名的。

  是因為先有了永寧寺,而且香火旺盛,人們覺得這里是塊寶地,紛紛遷來居住,才有了后來的南小寨。

  寧皓說他們家之所以姓寧,是因為他們祖上搬來此地時正值元朝統治,漢人地位極低,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是因為這座永寧寺,乞求佛祖保佑平安,才把寧當做了自己的姓氏。

  賀新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是聽他這么說,似乎還挺像那么回事。

  不過聊到電影的時候,賀新卻忍不住吐槽道:“我看這部片子的名字還不如改名叫《一個和尚的蛻變》算了。”

  因為劇本里的和尚一開始很單純,自己是個和尚,和尚就得有廟。大師兄勸他別守著那個破廟,干脆到他新修的大廟里來入股。但是和尚不甘心,他不想把這座師傅傳下來的小廟斷送在自己手里。而且村里都是殺羊的,就應該有個廟。

  起初縣里沒有錢給他修倒塌的佛像,他就去化緣,卻為此被警察抓了。跟賣陰的小姐關在一起,小姐們打算湊錢幫他修佛像,他卻覺得小姐的錢不合適拒絕了。

  但好不容易化緣來的錢給警察沒收了,和尚沒辦法,受到小青年讓他假裝算命的啟發后,又去擺攤算命。可是又因為搶了假瞎子的生意,不但錢被流氓搶走還挨了一頓揍。

  正當他絕望之際,卻有人請他看病,一個從地攤上十二塊錢買來的佛像,被他謊稱是五臺山大師開光,可治愈其妻的病,賣了三千塊錢,終于籌夠了修佛像的錢。

  一個單純的和尚為了籌得修葺佛像的錢,一路蛻變,最后成了一個坑蒙拐騙的騙子,不得不說這是個極大的諷刺。

  當然最后老天開眼,正當和尚終于修好佛像,舉行隆重的開光儀式時,被縣里來的人告知說,小廟正在縣里計劃修建的“致富路”的路基上,來年立馬拆掉。

  看著墻上大大的“拆”字,喇叭里傳來阿彌陀佛聲不絕于耳,和尚只能無語望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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