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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無名的骨頭和傷心流浪漢

  大衛·維克托曾經創造出一句俚語。

  叫做“女人出賣肉身,男人出賣靈魂。”

  這個大衛·維克托就是我們之前提到的尋血獵犬。

  可能你會疑問,為什么一個已死之人能有這么多戲份,這個人到底寫了幾本書,又對這個故事來說有什么意義?

  此人的生平事跡用線來描述是一座山峰,用面來寫明是一副油畫,用詳細的介紹來闡述——

  ——他生于一八五零年,父親是工人革命戰爭中落草為寇的土匪,母親是個娼。

  他的父親老維克托死于梅毒,因為沒有忠貞的愛情觀。

  他的母親是沒有名諱的奴隸,死于一次貨物運輸。

  他自己一個人長大,為了活下去,在未成年時就干了不少成年人干的事——酗酒、吸煙、殺人,唯獨沒有男女之事。

  大衛先生一直認為愛情是危險的,致命的。

  它像是一種契約關系,而且是用不等價的商品和勞動力做交易,男女之間表現出來的求偶傾向就是商品的外包裝,而婚后生活的勞務與責任就是勞動合同上標注的服務業需求。

  在強盜和劫匪的黃金年代走向衰敗,大衛先生開始改行寫書,占星算命。

  他是個藝術天賦非常厲害的苗子,但在這個年代,不能只靠著紙筆來保護自己。

  他依靠書籍去發聲,去撰寫自己心里的故事。

  包括依然在連載,沒來得及完結的《龍的羅曼史》,大衛先生一共寫了七本書,每一本都是權貴眼中的暢銷佳作,百姓心里的奇幻名著。更是年輕人心中的主角標桿。

  某種意義上,大衛·維克托為西大陸的所有教師做完了倫理道德課程的工作,是他告訴每個年輕的男男女女該如何用一顆主人公的心去生活。

  他重要嗎?

  他當然重要。

  光是他說的這一句——

  “——女人出賣肉身,男人出賣靈魂。”

  大衛先生講這句話的原意并不是貶低女性,或抬高男人。

  他在描述著一個客觀事實,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遇上露絲大法官之前也遇見過不少女人,在這個時代,大多女人都遵照求偶的天性,會主動選擇配偶,把自己掛牌售賣,賣的東西千奇百怪,賣的癖好難以啟齒,賣來賣去,逃不過一身好皮囊。

  他遇上伍德·普拉克之前也遇見過不少男人,在這個時代,大多男人都想掙脫獸性,想要變成自由個體,拼了命歇斯底里,腦袋里的想法別具一格,不過最后在錢面前,也逃不過低頭妥協的命運。

  對大衛·維克托的故事來說。

  愛這個詞匯實在是太昂貴了。

  他當初和小萱說。

  “我沒有妻子和孩子,沒有這些累贅,沒有牽掛,也沒有拖后腿的人,我能一門心思去搞藝術。”

  除了收錢殺人以外,寫書就是他的終身事業,是他自己的追求。

  故事到了這里,我們回到為了大衛·維克托先生為列儂留下的遺產里來。

  在芙蓉城,為了紀念大衛先生,時代廣場有一位熱心讀者為這位已故作家開了一間酒吧。

  它的名字叫無名骨。

  它出自大衛·維克托撰寫的一本小說。

  名字淺顯易懂,沒有任何門檻。

  叫做《無名指》。

  這個故事講述了一個男隸為了追求上層社會中的富家小姐,如何出賣靈魂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身為奴隸,在一場劫案中救下了女主人公的性命。

  他沒有索求什么東西,把一把槍和最后一顆子彈留給了女主人公。

  兩人約定,一定要相愛,一定要結婚。

  他們走上了艱難困苦的求愛道路。

  男主人公要跨越兩三個階級,要完成奴隸身份到平民,再到貴族的蛻變。

  他拼了命地完成奴隸的礦業工作,又拼了命地完成公民的鑄鐵造模工作,再拼了命地去完成權貴代理人的產業經營工作,在書中浮夸又離奇地經歷之下,在作者安排的強運和天賦之下,這個主人公成功地進入了上流社會,來到了富家小姐身邊。

  他跨越了三四個階級,差不多完成了幾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情。

  可是這還不夠,非常遺憾的是,他所愛之人也和他一樣,是個非常刻苦而努力的女人。

  這個女人同樣也在跨越階級,從一個普通的騎士家庭的小女兒,花費幾年的時間,搖身一變,成為王國司法部公爵身邊當紅的金絲雀交際花。

  他們偶爾聚會時,討論的事情,腦中的想法好像隔了幾百年,隔了好幾個時代一樣。

  這個故事的結尾說不上喜劇還是悲劇。

  大衛先生的筆下,男主人公為了繼續跨越階級而奮斗,一次次拒絕領主的聯姻提親,朝著更上方看,是一個暖心的勵志故事。

  女主人公也是這樣,她與男主人公訂下婚約,卻沒有停止向前,在通向王庭內閣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即將面對后宮選秀的提名,在皇后與皇帝之間翰旋。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對天生認真而倔強的金童玉女該走到一起。

  但是大衛先生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結局。

  他在故事的結尾干起了老本行,去書寫他最擅長的劫匪,描繪一出銀行大劫案。

  男女在銀行久別重逢,時間緊迫容不得人遲疑半分。

  在刀子和火銃的威逼下,他們砍去發福而肥胖的無名指,將鉆戒交給劫匪買到一條性命。

  女人出賣了肉身,割下頭發,交出纏在頭發上構造精致的珠寶頭釵。把藏在銀庫的權貴們指認出來,都出賣給了劫匪。

  男人出賣了靈魂,為了摯愛,他跟著劫匪一塊蒙面,當做劫匪的萬用人質混淆城防軍的視聽,干著收集贓款的事。

  在前文中,他們辛辛苦苦勞碌了十年,在一場劫案中頃刻間灰飛煙滅。

  尾聲時分,這對男女騎上馬,朝著東方跑,朝著日出的方向,為了脫罪而逃命。

  匪徒只給他們留了一把槍,一顆子彈。

  一切回到了原點。

  如果男人殺死女人,能回去向權貴邀功領賞,洗清嫌疑。

  如果女人殺死男人,能回去向王庭坦白從寬,嫁入皇室。

  他們手里捏著斷指,心頭長了一塊倔強的骨頭。

  ——繞了那么大一圈,這才發現擋在他們面前的不是什么財富或權勢,而是這座門當戶對男女般配才能成婚的城市。

  夕陽下苔原上,就在兩人互視而跪,一把槍中——

  ——戛然而止。

  在無名骨旅店,酒吧的一樓吧臺。

  奧羅茲先生如此說:“我特別喜歡大衛先生寫的故事,非常的真實。”

  瑪格達女士謹慎答:“你讀過他的書?”

  奧羅茲比著食指,心神向往:“每一本都看了,深得我心。特別是對劫案場景的描寫,對血肉和槍彈的描述,那種死氣沉沉大禍降臨時,每個人的神態和臨場反應,寫的和真的一樣,真令人不得不懷疑,大衛·維克托是不是親身經歷過這些事。”

  瑪格達從伍德口中聽過尋血犬的故事,此時此刻聽見這個說法,只能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報以微笑。

  “是的,就是這種真實感。”奧羅茲反復強調:“如果一場戲劇里只有美好的,令人開心的,大團圓之類的東西,那一定是個殘缺而遺憾的故事。它不完整,和殘疾人一樣,失去了手腳,不能聽或不能看。”

  瑪格達撓著頭,酒吧里沒多少人,畢竟在戰爭前夕,國家已經實行了禁酒令,現在只能買到牛奶了。

  奧羅茲先生展示著不同的求偶手段,試圖從文藝這條路上得到女方的共鳴,切入的手法十分熟練。

  “你也喜歡大衛先生的書嗎?”

  瑪格達搖搖頭:“不,我不喜歡。”

  奧羅茲立馬跟著附和:“是的!我也不喜歡!太殘酷了!”

  瑪格達懟了回去,立馬改了口:“我不喜歡他寫字的速度!我在太陽報工作,他的稿件到編輯手里審查時,我恨不得把編輯的兩條手給凍上,搶來稿子自己看。”

  奧羅茲跟著惡狠狠地罵道:“是個拖更狗!該罵!”

  瑪格達:“你怎么能罵一個死人!?奧羅茲!真是太沒禮貌了!”

  奧羅茲換上一副笑臉,額頭冒著汗,假作擦汗的功夫,端著吧臺的橙汁,往嘴里送,想引開這個尷尬的話題。

  他想撬開瑪格達的嘴實在是太難了。

  他決然不會想到,自己已經死在這個女人手上了,還可能會死好幾次。

  芳心縱火犯的特性讓他失去了回憶,對這個美麗的女子毫無防范。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臟兮兮的流浪漢敲開旅店的門。

  流浪漢看上去無家可歸,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還有一枚沾滿灰塵的軍功章,也認不得是哪個國家或哪個組織的徽章,已經生銹發霉。

  這個漢子臉上胡子邋遢,頭上有白發,從眼角的魚尾紋和額頭的抬頭紋來看,年紀起碼有五六十歲了。

  不過他健步如飛,看上去身子骨十分硬朗,神態中有種沮喪的意味,是遇上了傷心事。

  他二話不說走到吧臺,還沒等老板說話,漢子已經自己給自己倒上了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像是來過酒吧很多回。

  他看著身旁的男女,看見瑪格達時毫無禮貌地吹著口哨,像是在為對方的身材叫好。

  看見奧羅茲那張伍德·普拉克的臉時,流浪漢神色稍有動容,不過馬上恢復了正常。

  他朝著這對金童玉女問。

  “小姐,先生,能請我吃點東西嗎?發發善心吧。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剛遇上了一件令人心痛欲絕的凄慘事,我值得你們可憐,也值得你們花錢。”

  奧羅茲一聽,笑得嘴角都快裂開了。

  這是個機會,女人的同情心和同理心泛濫,只要照顧好這個可憐人,瑪格達也許會像見了流浪貓流浪狗那樣,表達出溫柔可人的母性一面。

  到時候,奧羅茲的機會就來了。

  他二話不說,往兜里掏錢。

  可是他忘了,忘了兜里的錢都給了他的女伴。就像是忘記奧黛麗,忘記每一個情人的名字那樣簡簡單單。

  瑪格達眨巴著大眼睛,似乎沒有理由去拒絕一個流浪漢的請求,她從兜里掏出綠鈔,幫流浪漢買了單。

  “先生,你遇上什么事了?”

  流浪漢砸吧著嘴,胡子上染了奶漬,干咳兩聲,有點難為情。

  等酒保把飯食扔上桌,流浪漢熟門熟路地朝酒保打了聲招呼。

  “謝謝,保羅,你的手藝還是這么棒。”

  酒保明顯愣了那么一下,與這個流浪漢從未謀面,也不太在乎對方的稱呼,自顧自地回了廚房。

  流浪漢這才和男女攀談,開始說起自己的遭遇。

  “馬上要打仗,小姐,先生,你們要照顧好自己。”

  瑪格達點點頭。

  奧羅茲跟著點頭。

  流浪漢拿著飯勺,一口口慢慢吃,渾濁的眼睛里有淚光。

  “我參軍以前,認識了心愛的姑娘,從戰場上回來,立下功勞,姑娘卻要嫁給別人。我剛得到這個消息,感覺天都要塌下來,我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想我的生活已經走到盡頭。”

  奧羅茲上去拍了拍漢子的肩膀。

  “兄弟,你要往前看,雖然你已經老了,身后是一片陰霾恐怖的景象,但是前方還有無數個姑娘在等你呢!”

  這種加油打氣的話,流浪漢聽來毫無誠意。

  “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是我看見她時,我看見心愛的人,一樣會流淚,一樣會顫抖,骨頭和眼睛都會出賣我,像是一顆心裂開了。想去縫縫補補,還得扎上幾針。”

  瑪格達不會說安慰人的話,她只想知道這個流浪漢身上的故事。

  “先生,你和你的愛人是怎么認識的?”

  流浪漢回憶著,輕聲呢喃。

  “自小時,我是個平民,她是貴族,是個好動的女孩兒,特別喜歡打架,我記得她有一對明亮的眸子,能把我的心牽扯進去。神氣凜然又威風八面,經常捏著我的耳朵耀武揚威,在朋友們離開之后,又去親吻它,和我道歉,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喜歡往房頂爬,是個膽大又心細的人,我時常擔心她會跌下,就準備好幾張床墊,每天傍晚在樓下的魚攤木架鋪好,在下邊準備接住她。

  有一天,她真的掉下來了。我練習了無數次,也順順利利地接住了。”

  流浪漢卷起袖子,朝瑪格達展示著手臂上的舊傷,手肘有一塊畸形凸出的骨頭。

  “她終于和我正兒八經地做了自我介紹。”

  瑪格達還想說點什么,她覺得這個流浪漢不太對勁。

  奧羅茲則是不耐煩,因為博取同情心這條路走不通。

  酒保喊來老板,要把這個臟兮兮的客人趕出門。

  流浪漢一言不發,端著餐盤,和老板陪著笑臉。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出去。”

  他蹲在門檻,又叫老板一腳踹去街邊的人行道。

  他罵罵咧咧,牙齒也快掉光,身上的勛章不小心脫落——

  ——在這個時候,瑪格達眼前一花。

  不知道什么時候,餐盤里空空如也,擺在門檻旁。

  流浪漢帶著勛章消失不見,酒吧老板六神無主。

  奧羅茲感受到了異常強大的手性分子,渾身炸了毛,像是貓一樣弓起身子,假作鎮定,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過了許久,奧羅茲終于松了一口氣。

  瑪格達則是沉默不語。

  她在石匠會的議會大廳里,感受過這種獨特的手性分子,也知道那個暮年流浪漢是誰。

  ——是修斯·普萊斯。

  是情報局要員,皇帝身邊的魔術師。

  不過她不知道修斯先生身上到底經歷了什么,既然修斯先生沒有對奧羅茲動刀,那么代表一切都在石匠會的掌握之中。

  不過,修斯先生今年才二十五歲,他看上去真的很老了,很老很老了。

  是幻形咒的作用嗎?——瑪格達不由得想到。

  奧羅茲一顆心剛回到肚子里,馬上酒吧又響起了敲門聲。

  緊隨其后的,還有蜜蜂吵鬧的嗡鳴,和殷實的,令人安心的皮鞋踏地的腳步。

  陳小伍捏著蜜蜂,終于找到了那朵大波斯菊。

  他脫下帽子,露出光頭。

  滿腹怒氣,臉色很差。

  奧羅茲先生還沒發現自己后腦有異,眼神中帶著疑惑,盯著陳小伍。

  在辨認出對方的臉型時,透過靈視看見小伍黑發黑眼魂魄的那一刻。

  奧羅茲還看見了黑漆漆的槍口。

  砰——

  他在女人身上花費了太多的心思,已經忘掉該如何去對付陳小伍這個難纏的對手,也忘記了控制大腦去躲開子彈。

  奧羅茲的顱骨開裂,往后仰倒,兩腿幾乎要踢向天花板,腦袋先找地。

  芳心縱火犯在剎那之間將宿主扶了起來。

  瑪格達第一時間躲回陳小伍身后,又用好幾根冰錐將這個詭異的不死怪物釘在房柱上。

  沒有任何臺詞,也沒作溝通。

  小伍反復扣動扳機,換上子彈。

  阿明湊到小伍身邊,給小伍遞槍送彈。

  酒吧的玻璃酒杯讓子彈的嘯叫震得開裂。

  芳心縱火犯手忙腳亂地撥動腦后表盤,讓宿主死去活來。

  奧羅茲變得越來越年輕,變得越來越有力。

  在一次次死亡面前,他想起了不少事,也忘掉了不少事。

  他像個純情的少年,保持著十五六歲的樣貌,面對槍口時,他疑惑又驚訝,眼中有兇光。

  槍彈對這個機警的年輕人沒有任何用處。

  小伍只得使上拳頭。

  那股瘋牛驚象的勁一出來,整個酒吧像是臺風過境,變得一片狼藉,奧羅茲手里的響板和刺劍打著節拍,在揮發青春期時兇悍猛烈的破壞力和藝術情操。

  他們在吧臺座椅上下翻飛。

  魂威與肉身碰撞之下,整個木制的房屋結構快要垮塌。

  小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個“小子”徹底給按住。

  他的軀干讓輕劍貫穿,被鋒利的刃口開膛破肚,臟器受了絞襲殺傷痛不欲生。

  他咬著牙,好不容易記住了奧羅茲輕靈的步法,記住這混小子用響板混淆視聽,藏在節奏中的踢擊,他幾乎要疼得暈過去。

  兩條手臂像是制服一頭蠻牛,緊緊箍著奧羅茲的脖頸。

  性感炸彈和芳心縱火犯在大梁上跳著舞,鋼軀魔女和羊頭怪物分不出勝負。

  十五六歲的奧羅茲突然開始痛哭流涕,開始求饒。

  “為什么要殺我?我做錯了什么?”

  他已經忘得一干二凈。

  “這兒是哪兒?你們是高地人嗎?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我會在這兒!”

  和修斯·普萊斯先生一樣,奧羅茲是米特蘭頂尖的情報人員,也是頂尖的魔術師。

  “求求你了…饒了我吧…還有人在等我回家…我不能死在這兒。”

  向魔鬼支付的代價也同樣慘痛。

  奧羅茲抿著嘴,眼淚嘩嘩的掉,滿臉通紅,因為脖頸讓小伍結實的手臂絞住,手里的劍也握不穩了。

  “求你了,放我回安達盧西亞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的愛人還在等我…我不敢了。”

  小伍的左手毫不猶豫地按在這頭魔鬼的腦袋上,緊接著扣下起爆按鈕。

  芳心縱火犯跟著猛烈的爆炸,變得四分五裂。

  骨片和血肉的飛沫把小伍的臉頰和脖頸劃開一道道可怖的傷口。

  兩人的血肉相融,幾乎要化為一體。

  瑪格達不忍去看,阿明先生眉頭緊鎖。

  小伍立馬用性感炸彈治好了奧羅茲的肉身。

  他大聲喝問:“你叫什么?!”

  奧羅茲迷迷糊糊的答:“Oroz。”

  小伍二話不說,重復爆破的過程,又是一陣猛烈的爆炸聲。

  “你叫什么?!”

  奧羅茲的頭上有了金發,身體不由自主地在模仿著外來基因的特征。

  “Z…Zoro…佐羅。”

  炸藥已經把墻體崩得開裂,無法殺死的怪物已經變得幾乎和陳小伍一模一樣。

  性感炸彈捏著芳心縱火犯四分五裂的魂威,將腦袋上的表盤再次倒轉,幾乎要轉到奧羅茲出生時,剛從娘胎落地時的那一刻!

  “聽著!”小伍神色嚴峻,抓著手里的任務目標,“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陳小伍。不是什么奧羅茲,也不是佐羅,你就是我,你的名字叫陳小伍。”

  他將這個變形怪扛上肩,對方口中嚶嚶呢喃,像是嬰兒一樣,雙眼中帶著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在渴求知識,像渴求母親的。

  “是的,我是陳小伍。”

  小伍帶著任務目標飛也似地離開現場,往芙蓉城的核心區域飛奔。

  留下瑪格達和阿明面面相覷,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半個小時之后。

  在芙蓉大學城的議會廳。

  流浪漢坐在圓桌一頭,白發蒼蒼。

  “鄉巴佬,你在做一件非常殘忍的事。”

  小伍把奧羅茲扔上桌,語氣平靜。

  “修斯老師,你也在做非常殘忍的事。”

  這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就是修斯·普萊斯。

  他們在以太空間里交談,信息絕對安全,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先不提小伍是怎么想的,來說說修斯先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從修斯蒼老的身體來看,小伍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亞米特蘭的情報機關非常厲害,修斯先生幾乎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在以太空間里倒騰信息,出入軍機重地,翻閱書籍和抄錄資料。

  一路上險阻重重,光是從亞米特蘭回到列儂,就得費上不少功夫,一旦暴露,修斯先生面對的是陸空兩處的追捕和圍剿。

  他把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留給了這次任務,不論他收集了多少情報,乃至米特蘭百家百業的產業信息和軍隊機密,他還是覺得不夠。

  這些書信和資料太多太多,米特蘭對電話管制嚴格苛刻,他根本就沒法通過電報或電話來轉介給中間人,也很難送回列儂。

  修斯只能選擇用書籍的方式,徒步或騎上活物,使用以太空間的能力,將這些書物一點點打包運回來。

  他走了八十多趟,一次來回,就是半年。

  在常態世界中,可能只是彈指一揮。

  修斯先生在以太空間里,花費了四十來年的時光,當初進入米特蘭軍隊頒授的標兵星辰獎章,都變成了一塊銹蝕的頑鐵。

  如今修斯回憶起伍德·普拉克的樣子,都快有點想不起了。

  唐仁、伍德、修斯三個人在寢宮時,他修斯說過的話還記得。

  修斯大笑:“我以前說,很快我就能結束這場戰爭。皇帝認為我在說大話,事實看來,我還是挺厲害的。”

  在大圓桌旁,放著堆砌如山的書物,放著寶藏。

  小伍低聲問:“索尼婭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你在開什么玩笑呢?”修斯先生瞇著眼,臉上的皺紋也跟著變多,愈發顯得蒼老:“如果是你,你會告訴你的妻子嗎?”

  小伍大聲答道:“我當然會告訴她,這對她不公平!她有權利知道,誰說她不能喜歡上一個糟老頭子?”

  修斯搖搖頭:“夠了,鄉巴佬,我這個造型不符合芙蓉城的潮流,太老土了。”

  小伍猛地拍桌,指著修斯老師的鼻子。

  哪怕修斯老師沒有教過他任何東西。

  哪怕索尼婭老師也是這樣,兩個混賬。

  “你個膽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修斯說:“不知道。”

  “放屁!”小伍罵道:“你是個搞情報的!不會做任務記錄?你在騙誰?!”

  修斯想了想,坦誠答道:“七十三歲。”

  小伍反問:“七十三歲就不能戀愛了嗎!我到七十三歲的時候,應該會比現在更迷人!”

  修斯干笑:“是的!你說得對,但是它對我來說太昂貴…”

  “我以前和你說過什么?!你把我帶到石匠會的時候——”小伍怒目圓睜,眼角掛著淚:“——我和你說,你要多陪陪索尼婭老師,嘴上說愛情,不如握著人家的手好好過日子!”

  “你沒和我說這句,我從來沒聽過。”修斯撓著白花花的頭發,“真的沒說過,一定是你記錯了。可能你和你老婆說過。”

  小伍咬牙切齒:“那就沒說過!但是你也不能這么糟踐自己呀!”

  修斯:“任務完成了。”

  小伍:“索尼婭老師怎么辦?”

  修斯:“任務完成了,她會平平安安的,能領到一個獎章,還有一筆錢。”

  小伍欲言又止。

  修斯默不作聲。

  像是一場瘟疫,巨大的陰霾籠罩在小伍心頭。

  當初講的是——

  ——修斯:“為了勝利,任務必須完成。”

  他們都開始變得毫無底線,不擇手段。

  唐仁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修斯殺死了自己的婚姻。

  小伍即將殺死另一個自己。

  剛從列儂出發,到森萊斯去參加千金馬賽時。

  一句面目全非已經難去形容這些人與事。

  修斯揮了揮手,假作不在意的樣子。

  “你呢?你把這個間諜抓來,準備干什么?”

  小伍拭凈臉上的淚,為修斯感到悲傷。

  “他的魂威很特殊,能讓他返老還童,我不能一輩子都留在列儂,要一個假身來幫助唐仁,來提防這個皇帝。”

  等小伍給修斯先生解釋芳心縱火犯的特質之后,修斯恍然大悟。

  “你要給他洗腦,從胎教開始,把他訓練成另一個你。”

  小伍毫不猶豫:“是的。”

  修斯沉思,心中想來想去,未來的時局變動讓他變得憂心忡忡。

  “你把這個影子留在列儂,是害怕唐仁不肯死?”

  小伍答得擲地有聲:“沒錯,我現在幫他治貪腐,給他拉攏盟友,為產業更新換代,讓這臺國家機器運轉得更快更好——如果你是皇帝,你還愿意丟掉皇權嗎?你愿意丟掉這個越來越好的封建王朝?愿意丟下自己腦袋上的皇冠嗎?”

  “把他交給我吧,伍德。你的任務也完成了,該回尼福爾海姆和老婆團聚,我就知道,皇帝綁不住你。”修斯指著圓桌上的奧羅茲:“我沒教你的,都會教給他。”

  小伍:“我能相信你嗎?修斯老師?”

  修斯:“把索尼婭帶走,照顧好她,等來年春天,如果我還活著,我們會再相見,你會得到滿意的答案。”

  小伍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只要索尼婭老師平平安安的,修斯老師就會去完成這個身為戀人的最終任務。

  修斯接著為小伍作說明,把未來的課程表都安排好。

  “我叫他盤羊,而你是羖羊,你們分為白綿羊和黑山羊,你們會有一點不同的地方,但大體上不會有什么明顯的差別。

  你們的魂威是不同的,都有療愈自身的特性,這點皇帝不會發現端倪,我會把你的事跡,把你的所作所為都灌輸給他。

  他能一直為皇帝辦事,但任務是由我來發布。

  如果他無法完成你的爆破工作,我會教他制作魔藥,制作爆炸物,如果皇帝想讓他在禮拜六執行必死的任務,我也會利用自己的魂威,為他替換尸體來掩蓋謊言。

  他要變成懸在皇帝頭上的一把刀,隨時隨地盯著唐仁手里的皇權皇冠,變成工人的領導者,推翻皇權的首要人物必然有他一個。

  他是另一個你。”

  小伍點頭,跟著開出條件。

  “我把索尼婭老師帶回尼福爾海姆,但我騙不了她,她的眼睛能拆穿謊言,如果她問起你,我只能說你還活著——”

  “——那就告訴她,我還活著。”修斯先生頗感無奈:“我奮斗在前線,一直活在陰影里,在為國效力。”

  小伍還想多問幾句兒女情長:“修斯老師…你真的對自己沒有半點自信了?連個老流氓都不敢當了?!我前幾天去殺一個怠工通敵的爵爺,他八十多歲了還娶了兩房側室!都是十來歲的黃花閨女!”

  修斯罵道:“我是那種人嗎?!”

  小伍:“你不能是嗎?你不可以?!——”

  “——去吧!去建立你的世外桃源!伍德·普拉克。”修斯敲了個響指,強行結束話題,兩人松開手,從以太空間中脫離出來,“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我,我希望我的戀人能活到你說的那個時代。”

  小伍朝修斯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修斯同樣鞠躬還禮。

  “新年快樂,伍德,上一回告別時,我忘記和你恭祝新禧,這次補上。”

  對修斯來說,一切就像是昨天,是輕飄飄的。不那么真實。

  “你也是,老師,我沒來得及和你說新年快樂。”

  對小伍來說,桌上的假身,會來代替他工作。是他的影子。

  在小伍離開之后。

  修斯把昏迷不醒的盤羊送到天文臺的靜養室,湊巧的是,他的妻子索尼婭正在露臺喝茶。

  索尼婭一眼就認出了丈夫。

  “你可算回來啦!”

  修斯猝不及防,想進入以太空間避一避,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妻子眼里,他十歲和一百歲都是一模一樣,魂靈的形狀和顏色沒有任何區別。

  他能逃掉這次,又能逃過下次嗎?

  面對索尼婭時,他感覺自己在面對千軍萬馬。

  就像是宿醉晚歸的丈夫,等著雞毛撣子和搓衣板那樣。

  他壓低了聲音,盡量讓自己頹老的聲帶不那么丟人。

  他提起腰板,讓自己的魂靈看上去顯得精神一點。

  他說:“我馬上就得走。”

  索尼婭兩只綠油油的眸子,緊緊盯著丈夫,像是一頭狼。

  她問:“你這次走了小半年,不能休息一會嗎?”

  他答:“不行。”

  她問:“你為什么唯唯諾諾的,腰也挺不直了。”

  他答:“輕傷不下火線。”

  她問:“就沒人能替你?”

  他答:“這事情沒人能替我。”

  她想了想,給丈夫倒茶,想去拉丈夫的手。

  他避開了,顯得很卑微,不愿意肢體接觸。

  她試探著:“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他糊弄著:“是的,我帶了個人回來,和上次一樣,也是個鄉巴佬,這一回得好好教,是個搞情報的好苗子。”

  她追根問底:“修斯!你和我說實話!”

  他說著實話:“我說實話,你要和伍德·普拉克去尼福爾海姆避一避,我會保證你們的安全。在戰爭結束之前,都很難見一面。”

  她就這么被糊弄過去了,和她以前的自我介紹一樣,不論是能力還是思維模式,都很弱小,很容易就能去欺負她。

  “這樣呀,沒關系!你放心吧!我能適應極地的天氣!我會等你回來的…”

  “…別說這句。”修斯捂上了妻子的嘴,滿是老繭的手掌經受過無數次搬書運貨的摧殘,再也不如當初侍者打扮那般瀟灑自如,“就這一句,別說出來。”

  索尼婭:“為什么呀!”

  修斯不能說謊。

  “我怕,我等不及,這輩子得慢慢過,你說對嗎?”

  索尼婭看不見愛人臉上的老人斑,只能看見愛人靈魂里的光。

  “對!要慢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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