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
將恩菲爾德老爵爺的冒險之旅變得面目全非。
他本想信馬由韁,帶著夢和騎槍,尋找詩和遠方。
這場旅途的終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路上的風景。
他今年六十二歲,從來不曾想過,自己這個糟老頭子能變成這場國家博弈游戲中的最后贏家。
在四十年前,他進入森萊斯駐疆騎兵隊,剛好趕上列儂工人革命的歷史大潮,作為國際雇傭軍幫助列儂王室鎮壓暴民。
這一仗打了六年,然后,恩菲爾德老爵爺就再也沒上過戰場。
和平太久了。
太久太久了。
他在等待,等待著下一次應招入伍。
頂著男爵紳士的頭銜,在家中過著混吃等死的日子。
看著大衛先生寫的故事,感覺自己活得像個行尸走肉。
如果西大陸也有公眾號這個說法。
——大衛先生絕對是個技藝精湛的高級迷信寫手。
恩菲爾德爵爺非常喜歡這位列儂的年輕作家。
在大衛的筆下,描繪出騎士生涯中各種各樣的冒險故事。
信仰和誓約,寶甲和寶劍。
懲奸除惡,妖邪必敗。
男歡女愛,兄弟情深。
大衛先生甚至能把一個游騎兵和一條狗的故事寫得感人至深款款動人。
說的就是薇薇看的那一本。
名字叫《圣杯往事》。
恩菲爾德爵爺感嘆著騎士和范克里夫的友情,感嘆著故事里主人公尋找祖國,尋找永生靈藥圣杯葡萄酒的傳奇事跡。
他想,如果他就是這個故事里的主角,那該多好。
爵爺心存幻想。
——我這個六十二歲的糟老頭子,跑到邊疆來。
——用騎槍擊敗一個個對手,教這些使火銃的陰險小人好好做人。
——你大爺還是你大爺,我的寶劍無堅不摧,我的鎧甲能擋住子彈!幸運之神庇佑著我!
——然后!贏下一千塊黃金!
“我能給大衛先生寫信嗎?”
恩菲爾德爵爺從幻想中驚醒,他想到了絕佳的寫作素材。
貝塔緊跟在老爵爺身后。
“父親大人,你想到什么了?”
老爵爺說:“我想給大衛先生寫信,如果我能成為冠軍,這故事寫成書!絕對能萬古流芳!”
貝塔尷尬地笑著,只知道附和。
“哈…父親大人您說的對。”
父子倆騎馬晃晃悠悠走在官道上。
經過一天的修整,老爵爺和貝塔都喜歡睡覺,他們選擇在第二天正午出發,和第一縱隊相隔十來公里的距離,根本就看不見第二縱隊的尾巴。
——恰巧也避開了殘酷的火槍械斗,沒有遭受皇帝的毒手,活到了現在。
貝塔非常苦惱。
苦惱的原因說來很簡單。
一路上,老爺子的戰斗力拔群,要是遇上掉隊的臭魚爛蝦,舞著騎槍嚯嚯兩下,當場給人家捅得人仰馬翻。
再看老爺子踩馬鐙,持槍奔襲的沖鋒姿勢標準無比,每一下攻擊都戳到痛處,第一天干翻了二十來號不長眼的參賽者,頗有一種面色潮紅,渾身氣血上涌的興奮感,是越戰越勇的意思。一點都不顯老。
第二天遲遲出發,這會連對手的影子都沒了。
貝塔這個孝子,該怎么弄死老爵爺呢?
他要怎么做?才能從功勛爵士,變成男爵呢?
就在貝塔的弒父計劃陷入困境時。
幾頭毛驢踩著輕巧的步子,一路揚長而去。
陰雨天氣讓山路變得泥濘不堪,毛驢飛踏濺起泥漿,把恩菲爾德的家旗弄得臟兮兮的。
老爵爺紅著臉,氣得七竅生煙,拍著馬駒脖頸上的鐵鎧,將騎槍架上胸甲的掛鉤,追了上去!
就在這一刻,貝塔策馬緊跟其后。
他猶豫再三,把背后的琳·恩菲爾德步槍掏了出來。
準心在老爵爺和騎驢的農民之間搖擺不定。
他要殺誰?
殺死父親?還是殺死平民?
他不知道,在這一刻,他的心臟狂跳不止。
鐵騎像是一輛重裝坦克,轟擊毛驢隊伍里,巨大的騎槍當時就把其中一個可憐蟲刺成了鐵桿上的烤肉串。
恩菲爾德大喝:“哈!又殺一個!”
擰轉腕口,甩下尸首。
驢子讓駿馬撞斷骨頭,爬都爬不起來。
幾個老農掀翻在地,手里拿著鑄錘和農具,紅了眼,想還手。
恩菲爾德老爵爺如天神下凡,手中騎槍拋投迸射,將其中一人釘死在泥濘中。
他拔出利劍,宛如神助。
砰——
農民手里的鐵炮冒著煙,子彈轟在爵爺的精鐵盔甲上,留下一點白痕。
老爵爺哈哈大笑。
“你殺不死我!”
只一劍砍將過去。
血和腦袋跟著一塊飛了起來。
剩下的幾個農戶嚇得喪膽,要奪路而逃。
又看爵爺從腰上掏出石索,手法精準,一個個繩套打在做這些流民的膝蓋上。
最后,只有一個老農戶步履蹣跚,在泥巴里爬行。
這位農戶年事已高,胡子花白,看上去八十多歲了。
老爵爺策馬走到老農戶面前。
面露不屑不滿。
“你也是為了金子來比賽的?”
老農戶點點頭,看見男爵家的家徽和家旗時,雙腿一軟跪了下來,一個勁地磕頭。
老爵爺厲喝:“站起來!你是騎士!只能跪皇帝!”
“不是!我不是騎士…我不是…”農戶老淚縱橫,只想留一條活命。
老爵爺怒罵:“你他媽的不是騎士?那我殺的都是農民這可不行!我可不是濫殺無辜欺軟怕硬的劊子手!你要是參賽了!就得是騎士!不然哪里來的公平?!你居然敢假冒騎士?”
農戶一聽,立馬站得筆直,只是腿腳不太利索,站在陰冷的冬季雨水中,凍得瑟瑟發抖。
老爵爺揭開沉重的臂甲,下了馬。
又將白手套丟到農戶面前。
“來!騎士,只有你敢面對我!我欣賞你的勇氣!和我決斗吧!”
老農兩眼瞪得滾圓,驚訝的說不出話。
爵爺從馬腹邊取來兩把劍,將其中一把交給對手。
“拿劍!不然我殺了你!”
老農抱著劍套,冤屈地大聲叫喚著。
“你這不是欺負人嗎?!讓我和你決斗?你這是要謀殺我啊!”
“我哪里欺負你啦?!”老爵爺的眼睛像牛鈴,咄咄逼人地問:“你拿了劍,決斗就是公平的!難道你想在馬背上被我一槍捅死?死得像個畜生?像個農民?你可是騎士呀!別辱沒了騎士的名聲!”
“我年紀不小了…”老農一個勁地求情。
爵爺說:“我年紀也不小了!你比我大多少?看樣子你老得快動不了啦。”
老農:“對對對…您就不能體諒一下我嗎?”
爵爺罵道:“沒出息的老狗!如果你在這里殺死我!把黃金帶回家!你會變成新的傳奇!你的故事能寫進書里!比我的故事精彩多了!”
老農努著嘴:“我不想變成故事里的人…我現在只想活下去。”
“呸!”爵爺往老農臉上吐痰:“榮譽高于生命!廢話少說!——”
刀光一閃。
“——出招吧!”
爵爺往前踏步,提劍砍去!
老農面露絕望,腳下的草鞋踩在泥濘中,一步步往后退。
爵爺的鐵靴踩碎了山石,陷進泥里動彈不得。
“哈!”
氣氛變得異常尷尬。
就差那么一點,劍尖劃爛了老農的鼻梁。
爵爺的身子一歪,差些滑倒。
老農嚇得尿了出來,血順著鼻翼落在花白的胡子上,淌進嘴里。
爵爺不敢再動,他找不到身體的重心,沉重的鐵鎧在這場大雨中,變成了一副棺材。
老農也一動不動,他疼得還手的勇氣都沒有。
一場大雨,把恩菲爾德的冒險之旅變得面目全非。
濕冷的空氣透過盔甲的縫隙鉆進里衣。
泥水透過靴子的接縫將襪子浸得濕透,兩條腿的體溫驟降,令爵爺遍體生寒。
他叫囂著,催促著。
“來啊!揮劍!來啊!你過來啊!”
用劍刃猛拍臂膀的小皮盾,像野蠻人開戰之前的戰吼嘲諷。
“來打我!攻過來吧!”
只為了掩飾深陷泥濘的尷尬。
畢竟他是個騎士,得體面優雅地取下敵人的首級。
老農終于從恐懼中醒悟。拔出利刃,猛擊爵爺的腦殼!
嗙——
鐵劍轟在頭盔上,一時恩菲爾德猝不及防,站都站不穩了。
他一屁股坐在泥濘中,嘴里叫罵著。
“老東西!你居然敢殺我!你好大的膽!”
農戶嚇得往后一縮,不敢追擊。
爵爺拄著劍,想從泥坑中爬起來。
他嘗試著,用各種姿勢,試圖不用膝蓋借力,只因為他不想跪下。
可是爬起來哪有那么簡單。
身上的鐵棺材重重地壓住了爵爺的四肢。
光滑的鐵鎧在渾濁的泥漿里找不到著力點。
臂甲和指套往泥巴里翻石頭,想借著手臂的力量支撐起軀干,可身體前傾的瞬間,爵爺整個人都往前倒去,這下頭盔里也滿是臟水,伴著官道上馬匹的屎尿臭味。
終于,恩菲爾德還想起來有這么個兒子在。
“貝塔!貝塔!過來扶我!”
“貝塔你人呢!”
“貝塔你死了嗎?!”
這回輪到老農叫囂了。
“這是決斗啊!你還有臉喊幫手!?”
老恩菲爾德丟了劍。
喘著粗氣,像是一頭蠻牛。
他不肯認輸,只得跪在老農面前。
一點點,慢慢地爬了起來。
老農捧腹大笑,手里的劍都握不穩了。
“哈哈哈哈哈!騎士大人!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啦!騎士大人!”
砰——
貝塔扣下了扳機。
農戶那胡子邋遢的老臉裂開來。
身子一軟,尸體倒下。
這大孝子飛也似地策馬趕到父親身邊,將父親從泥漿里扶了起來,扶到馬上。
老恩菲爾德一言不發,臉色鐵青。
小貝塔快要哭出來了。
“父親,父親你沒事兒吧。我看你摔得狠了,把盔甲揭開,讓我看看你受傷沒有。”
恩菲爾德像趕蒼蠅一樣,抝開兒子的手。
“滾!”
貝塔不解:“為什么啊?父親?”
恩菲爾德怒罵:“你把他打死了!你個小畜生!”
貝塔:“他在侮辱您呀!”
恩菲爾德:“你在侮辱我!我的對手要和我決斗!他愿意和我決斗!卻叫你一槍打死!他死的像是一條狗!毫無尊嚴!”
貝塔:“這事兒誰知道啊!”
“我知道!”恩菲爾德信誓旦旦地說:“我在一場決斗里,卑鄙無恥地用槍把一個老頭兒打死了!這輩子我都忘不了!——
——如果沒有這把槍!我們都會是英雄!”
“如果沒有這把槍…”
貝塔凝視著手里的槍械。
——琳·恩菲爾德步槍。
默念著,呢喃著。
“我們都會是英雄?”
像是一個笑話,但它就是事實。
恩菲爾德家畫的藍圖。
恩菲爾德家制的槍械。
老爵爺滿臉悻悻之色,身上摔出不少暗傷。揉著馬駒的頭,比兒子還親昵,順著官道繼續前行。
貝塔望著父親的背影。
他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三娘年輕時那么美。那么出眾,身為優秀強大的魔術師,居然看上了一個花心的老男人,一個沒什么本事的游騎將軍。
他思考著,琢磨著這個問題,想了很久都沒得出答案。
他答應三娘,要把父親完整地帶回家。
剛才舉槍瞄準時,他在想,要不就這么一了百了,背信棄義。
可是看見父親摔在泥巴里,他心軟了。
這不是什么孝順,也不是什么人性的美好之處。
——他是個成年人,從來都不講人性。
只是他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像個畜生一樣,把老人家的單純的心愿給毀了。
和父親說的一樣。
如果貝塔扣動扳機。
這事兒沒人會知道。
除了他自己,他會記一輩子。
“如果沒有這把槍,我們都會是英雄?”
貝塔身為恩菲爾德家的現任家主,覺得這句話十分荒謬。
沒有槍,森萊斯的軍隊在北約和列儂面前就和紙糊的一樣。
——對,會變成英雄。
朝著槍炮和戰車沖鋒的英雄。
變成炮火和子彈下的一把塵土。
想到此處。
貝塔換了一條安全的路。
他現在只想回家,回到那個溫暖的港灣里。
老恩菲爾德的冒險之旅,很快就會結束。
他不能陪著父親一塊發瘋,他得活下去。
雨水打濕了闊葉林的參天大樹。
風雨中,一只蜻蜓跟著陰冷的海風追上老恩菲爾德的馬兒。
跟著這位將士一路往北,途徑巴克斯城,跑過海上花都的大吊橋,往更北邊去。
直到蜻蜓挑選淡水湖泊,找到下卵的濕熱葉脈和水池。
哪怕如今蟲子已經不需要水源來產卵,但留在卡尼期大暴雨時DNA里的天性,變成了行為上的迷信。
恩菲爾德也找到了他的小軍醫。
離鳳凰鄉不遠,離月牙關還有十來公里的路程。
在一處無名縣城里,恩菲爾德從一間安置傷員的旅館里,抓住了陳小伍。
“嗨!醫生!我可找到你了!”
老恩菲爾德身上多了幾處傷,路上遇見了新的對手。他像個好勇斗狠的愣頭青,不分個高低決不罷休。
小伍忙著給傷員做手術,性感炸彈忙活了大半天,這神靈的化身拄著膝蓋坐在火爐邊直喘氣,從幻象喉鼻中噴出火星子,有種莫名詭異的可愛俏皮。
“呀!老爵爺!好久不見吶!”
小伍驚訝又驚喜,這位老朋友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跡。
“咱們這算有緣?”
爵爺在醫生面前終于主動露出了傷疤,一點點把身上的鎧甲卸下,解開鎖鏈甲的綁帶,脫下又臟又臭的染血衣物,坐在火爐旁烤著傷痕累累的雙手。
小伍咋舌稱奇:“爵爺,一把年紀了,犯不著拼命呀。”
“治好我。泥巴種。”恩菲爾德從桌上拿來麥酒,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媽的真難喝,和屎尿一個味兒。”
小伍招呼性感炸彈給爵爺治傷。
“你喝過?”
爵爺臉一紅:“當然沒有,這是比喻!比喻你不懂嗎?!”
小伍反問:“沒喝過你嘴巴怎么就這么臭呢?”
“你這小子!”爵爺想罵娘,卻在一瞬間憋了回去,開始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個小東西呀…”
小伍:“我這是比喻!比喻你不懂嗎?”
老爵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漢娜從病號房闖進來,手里抱著一大籃子番薯。這金發姑娘問小伍。
“都送過去?一個不剩?我們的晚飯怎么辦?”
陳小伍答:“送過去!給騎士老爺們好好做心理輔導,要是他們肯退賽,你就親手喂他們吃。如果不答應,那就當著他們的面吃下去。”
漢娜撇撇嘴,滿臉的不情愿。
“我可沒伺候過什么人…他們也配我來伺候?如果喂不好了,你別怪我!”
陳小伍挑眉笑道:“一個主動,一個被動,能當一回事嗎?你要是受了重傷,大病初愈,還在乎吃的是什么東西?”
“我喜歡被動…”漢娜嘟囔著:“要是乖乖聽話,他們自己動手多好呀,還要我喂呢?多大的人了都!我又不是他們的媽媽!”
小伍解釋道:“誰不喜歡金發小姐姐呢?”
“哈!臭流氓!”漢娜甩手就是一番薯扔過來,直中小伍面門。
小伍被打得頭昏眼花,番薯落在懷里,他也不在乎這叛逆丫頭的小脾氣。
“記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恩人吶!”
“遵命!”漢娜牙癢癢,抱著番薯去了病房:“恩人!”
黒德爾·阿明提著酒壺,坐到老爵爺身邊。
兩人互相窺伺偷瞄對方身上的傷痕。
看著它們慢慢在神靈化身的火焰熏烤下愈合。
阿明手里盤著兩顆老核桃,在給斷臂做復健。
老爵爺碰上年輕人,有種不服氣的感覺,在椅子上騰挪周轉,把前心后背的傷都展示一遍才心滿意足。
阿明讓這單純天真的老家伙在椅子上的扭臀運動給逗笑了。
爵爺也叫阿明提前三十年的盤核桃老頭兒樂運動給逗笑了。
不過幾分鐘的功夫。
他們站了起來,各自換上衣服和鎧甲。
全副武裝,準備往旅途的終點而去。
牛仔和騎士的故事,在本質上沒什么區別。
——小伍是這么想的。
在殖民地大拓荒時,牛仔只是工坊農場的普通工人。
在西方貴族階級里,騎士只是權貴手下的私人武裝。
裹上快意恩仇,行俠仗義的糖衣。
通過無數個故事,無數種流言。
將它們變成了一種高級迷信。
“該走了,我等不及了。”阿明整裝待發,“迫不及待要把那頭垃圾送下地獄,我還有一條手臂的債,等著他還。”
小伍問爵爺:“一起吧?英雄?”
老爵爺不屑:“英雄總是孤獨的!我要一個人沖鋒!”
小伍比著指頭:“你不許耍賴哦!我們說好的,我給你提供治療服務,你給我做引薦人,把我送進軍隊。我是個東方人,東方有句話,叫一諾千金。”
爵爺點點頭。
“一諾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