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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愛國者

  伍德講:“別致。”

  寢宮高墻深院之中。

  修斯先生跟著問:“他別致嗎?”

  王國內閣臥榻之側。

  列儂的舊王捧著香爐,將它供在宗祖的堂口大桌上。

  皇帝很年輕,很瘦,也很矮。看上去二十五六歲左右,年輕得有些過分了。身高不過一米六五,有一頭黑發,皮膚有高地人種的白里透紅。穿著冕服,在安息日到來之前都不能脫下。

  伍德說:“是別出心裁,新奇有致的別致。”

  “這么厲害?”修斯領著伍德往堂口的大桌邊上靠。

  他倆打量著列儂的舊王。

  伍德問:“這位君上,是個混血兒?”

  修斯答:“列儂祖訓,要娶東國人為妃。你看這身高,這體型,傳下來幾代人,皇帝已經快變成東方人的血脈了。”

  伍德鼓掌:“別致!”

  修斯先生松開手,兩人脫離以太空間時,皇帝猛然回頭,目光灼灼盯準了伍德。

  “你來了!”皇帝的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哈!這才過了一分鐘不到,你就來了!我說普林斯卿的能耐可以為我摘下月亮!這話果然沒錯,他是個曠世奇才!”

  修斯先生見了皇帝卻不行跪拜之禮。

  伍德單單欠身抱拳,以表禮貌。

  皇帝擺好香爐,提著肥厚的冕服邊擺,二話不說拉著伍德的胳膊往偏廳帶。

  修斯先生跟在兩位貴人身后,默不作聲。

  皇帝一邊走一邊講。

  “普拉克卿,你知道我的名字?”

  伍德搖搖頭。

  皇帝高興呀,他又是笑,喊出怒音:“喊我唐仁,唐仁·列儂。”

  “挺親切的…”伍德汗顏,從胳膊上傳來的指力讓他有些難以消受,這是一個極熱情,行動力極強的王。

  唐仁問:“你覺得親切?”

  伍德:“是的,很親切。”

  唐仁一掌拍在伍德的手背。

  “那就對了!父皇講,我家里祖祖輩輩,要用唐做真姓,用列儂做國姓。至少要娶一位東國人當側室。立儲君不分長幼尊卑,只講能力。你覺得親切,那就是說,你和我的老祖,來自一個地方。”

  伍德答:“是的。”

  唐仁將伍德帶到偏廳,把議會圓桌上的一個個信封議案都撇開,將桌布翻了過來。

  ——是一副星圖。

  桌布上的星辰分布在各個宙域之中,伍德在這張巨大的布料上找到了地球。

  銀河系第三旋臂,獵戶座懸臂下太陽系第三行星,地球。

  伍德指著桌布上幾乎微縮得不成比例的一點光。

  “這是我家。”

  唐仁用力地點著頭。

  “那就沒錯了!咱們是老鄉!”

  伍德愣了那么一會。

  “老鄉?”

  唐仁哈哈大笑。

  “對呀!老鄉!宗祖也指著這里,這就是我們世世代代的故鄉。”

  伍德也跟著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老鄉?”

  唐仁拍著伍德的肩:“哈哈哈哈哈!是!老鄉!”

  伍德使著光速變臉的本事,變得漠然,客套完了,該說正事了。

  “皇帝要我做什么?”

  唐仁跟著伍德變得嚴肅起來,翻臉如翻書。

  “有幾件事情要和你說,老鄉,我還不確定到底是幾件。”

  伍德扮作一副貼心秘書的口吻:“你可以從最簡單的說起,能找著思路嗎?找不著,我幫你找找。”

  唐仁就從最簡單的說起。

  “今夜我囑托普林斯卿把你找來,這就是第一件事。這件事最簡單,你從望鄉鎮的礦坑回芙蓉城,照片拍好了嗎?”

  伍德:“已經拍下了。”

  唐仁拍手稱道:“那么這件事就已經做完了。接下來是第二件事,這第二件事和第一件事有關,你在都城的路上被普林斯卿劫走,明天要做三堂會審,我會喊司法、立法、行政三部的三位公爵來給你判罪,你有意見嗎?”

  伍德:“沒有意見。”

  唐仁比著大拇指:“好!好!老鄉!你太好了!你怎么能對我這么好!”

  伍德依是那副面無表情的冷漠模樣,默不作聲。

  唐仁一邊給伍德點贊,鼻子一酸,止不住地往外掉眼淚。用冕服的大袖子擦臉,弄臟了皇袍也沒關系。

  他在自言自語,在慪氣,在懊惱地跺腳,又是哭喪,又是叫罵。

  “普拉克卿,我知道我委屈你了。我們家不是純血高地人,你來了芙蓉城,我連一頓好吃的都沒請你。怕被別人撞見,怕被王宮里的高地貴族看見。

  這兩年,我要石匠會從王都王立大學里挑閣僚,給智囊團換新血,魔術師給我舉薦的平民學生,如果這些學生暴露在報紙和相機的鏡頭下,他們恐怕活不過一個禮拜。

  我知道,這是亞米特蘭要孤立我,我的敵人就在兩院議會里。在三十三位世襲的貴族中。

  如果這些人知道我約見了你,那你就危險了,你的姐姐也危險了。

  你倒騰出外賣的那點功夫里,我還喊內閣幾個幕僚給我姨母訂了一份姜茶,你家的雇工不敢收皇家的錢,我是給你添麻煩了,普拉克卿。”

  皇帝握著伍德的手,涕流滿面,淚如雨下。

  “可是啊…可是啊!普拉克卿。你怎么就對我這么好呢?你怎么就對列儂人這么好呢?你這個混賬東西…小王八蛋,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呢?我給軍機處造了新槍,一顆子彈就能打死人的那種緊俏貨,能把人腦瓜子打的稀巴爛,像是西瓜一樣裂開的好槍。

  我磨好了刀,正打算把你當招牌使喚,你在王都大搖大擺的斂財,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我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王八羔子敢跳出來和你作對,你對王國好,誰來攔你的路,那就是王國的敵人,我也好看清敵人長什么樣。

  可是啊,普拉克卿,你怎么就把我的工作給做完了呢?你讓我好為難,你讓我好難做啊。”

  伍德還是那副生冷的面孔,他干脆從列儂皇帝列祖列宗的靈位前取來果酒,給唐仁倒了一杯,舉著杯子問修斯先生。

  “他這是幾個菜啊?醉成這樣?”

  不等修斯先生說上一句話,伍德又把果酒推向皇帝。

  “接著說,渴了就喝。”

  唐仁倒是來者不拒,接走酒杯一飲而盡。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和人談過心了。

  他今年二十五歲,比伍德稍稍年長那么一點。可他的孩子已經十二歲了,他的枕邊人是司法部大公爵的女兒。

  亞米特蘭讓他看不清楚誰是敵人,誰是友人。

  這些事,他不能和親人談,不能和愛人談。

  ——只能和老鄉談。

  唐仁大袖一揮,臉上帶著醉醺醺的紅霞。

  他以前不飲酒,一個帝國執政官是不允許飲酒的,只在今天破例。

  “我聽軍監說,你從椿風鎮來王都的路上,還剿了一幫土匪。我想,你得有多難,土匪是多厲害的角色,指著軍隊出去剿匪,國庫里的錢嘩嘩嘩就沒了!這些惡霸狡猾得很,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軍隊一來,他們就把刀子架在地方鎮長的脖子上,咣咣使喚兩下,鎮長服了軟,就串通法官,說土匪是良民!講土匪是槍法奇準的滅狼大俠,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皇帝臉上的眼淚淌去下巴,哭得非常難看,用手比作刀子的手勢,咔咔兩下。

  “我坐在深宮大院里,見不到刀子。普拉克卿呀,我就想問問你呀…你看見刀子的時候,會不會害怕。”

  伍德:“人最寶貴的品質,是克服恐懼。”

  “嗚噫!~~~~”唐仁都快哭出防空警報的聲兒了:“你怎么老是往我心里頭關鍵的地方使勁吶!你真的好殘忍…”

  伍德:“行了!差不多得了!您要點兒臉,皇帝不是這么當的。”

  “行吧。”唐仁揮揮手,用了幾秒鐘時間整理儀容,說正常就正常,他從老鄉的熟絡面孔,換回了列儂君上的那張臉。

  唐仁悻悻不滿,態度冷淡,普拉克卿的稱呼,也改成了普拉克。

  “瞎掰扯了這么多,普拉克,你不是我的臣子。我也懶得客套了,你——”

  “——有什么卑鄙下作的手段盡管使出來。”伍德直言不諱。

  唐仁還想說點什么,卻被伍德無情打斷。

  他撓了撓頭,搔頭的聲響都快傳到嬪妃后宮去了。

  “普拉克,你給皇室干的活,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伍德伸出食指,假作威脅。

  “你再這么說下去,我就當場去世給你看。”

  唐仁連忙喊住:“行,我不說這些。說說正事,就講這第三件事,八國宣戰的聯合通告你也見到了。”

  伍德:“我是見到了。”

  唐仁面色凝重,如數家珍。

  “王都有三家報紙,二十一條電話線。全國有十個大省,一共五十來個縣城鄉鎮,一片尼福爾海姆保留地,又有三十多家報業和書社,它們大多是私人產業,專門為權貴發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伍德按住唐仁羸弱瘦小的雙肩。

  “你盡管說,人在面對恐懼的事物時,不能因為它可怖就去逃避,它不會變得友善,不會往好的方向發展,更不會因為我逃跑了恐懼了,就會自我滅亡。你的疑問句越少,我就越放心。丟掉幻想,準備斗爭”

  唐仁恢復平靜,變得冷漠無情,像伍德一樣。

  “只要傳出戰爭的信號,舉國上下怯戰避戰的情緒會因為這些報紙而到達頂點。普拉克,于我來說,于列儂帝國來說,你是個愛國者,沒有誰比你更愛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但軍政機構為了戰爭的最終勝利,為了那么一點點士氣和戰機,要將你抹黑成叛國者。”

  伍德:“可以接受。”

  唐仁接著說:“你是這場戰爭的元兇,是破壞亞米特蘭和列儂兩國關系的罪魁禍首,你斷了權貴的財路,他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的死法會非常別致,別出心裁,新奇有致…”

  說著說著,唐仁又開始哭,表現得軟弱又無能。

  “為了讓士兵鼓起勇氣,讓工人撿起勇氣,讓權貴丟掉幻想,想起自己的種族和國籍。我得殺死你。

  只要你死了,國際的報紙媒體和外交宣傳上,都會將亞米特蘭銀幣復仇戰的大義凜然,變成一副丑惡的侵略者嘴臉。到時候,兩院議會里的敵人就不是敵人!是同仇敵愾的戰友!

  不光是你,我還要抹黑你的家族。

  我要將你姐姐流放到小尼福爾海姆去,讓你的姐姐和野蠻人為伍,讓她叛出列儂帝國,成為小尼福爾海姆保留地的女皇。

  她是個喪心病狂的女人,得知你的死訊之后,作為報復,她和亞米特蘭串通一氣,她將我的兩個孩子當做人質,綁到了極西極北的山旮旯里受苦受難,報紙上會描述出非常生動的故事——

  ——這個壞女人為了青春永駐,每天都會放我孩子的血來喝,不光如此,歷史書上也會這么寫.

  ——朱莉·普拉克和亞米特蘭一樣,是邪惡種族,邪惡帝國,喜歡喝人血。

  她是列儂帝國大后方的心腹大患!

  是忘恩負義的白皮領袖!

  我們的唐寧大帝當初來大西北,好心好意給他們圈了一塊保留地,幫他們褪去野獸原始人的身份,教他們讀書寫字,現在倒好,有了個女皇,就提起刀子反過來幫邪惡帝國打主人了!”

  唐仁臉上的眼淚已經擦不干凈,他瘦小的身體背著太多壓力。

  伍德:“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

  唐仁:“你恨我嗎?普拉克,你用勇氣來書寫姓名,我卻在抹黑你的姓氏。”

  伍德緊緊抱住了唐仁,緊緊抱住了這位老鄉。

  “陛下!你的演技太差了,不是個好陛下!”

  唐仁哭得稀里嘩啦的,罵道:“你他媽說得太對了,從小父皇就指著我的鼻子罵,這個兒子啊!就是不會演戲!”

  伍德又問:“除了恨你以外呢?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唐仁接著說。

  “你死以后,還得回來。”

  伍德問:“為了勝利?”

  唐仁點頭:“是的,石匠會的魔術師一個都少不了。”

  伍德笑道:“我看你是害怕,怕我跑去西北,怕我幫這些蠻族發家致富。”

  “你說得沒錯。”唐仁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我就是不想放你走,你答應了文萊女士,要當她一輩子的學生。對于亞米特蘭來說,你是個生面孔,我要你繼續修行魔術,深入敵后,等待命令,只要戰爭爆發,你就是一顆埋在北約諸國的定時炸彈。北約聯合軍的補給線、兵工廠、情報員,都逃不過你的法眼,你理性的大腦,冷酷的思維,應變能力和反偵意識,簡直就是天生的間諜。”

  伍德問:“你怎么知道我會幫你,而不是幫他們?”

  “這不是太好分辨了嘛?”唐仁一改之前的喪氣模樣,又是拍手跺腳,興奮得手舞足蹈,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伍德嘴里的“陛下”變成了“閣下”。

  “閣下有高見?”

  唐仁挑著食指,矯揉做作陰陽怪氣。

  “你會下跪嗎?會向亞米特蘭下跪?向北約下跪?”

  伍德:“高見!”

  唐仁又說。

  “只談錢,不談感情,你的姐姐還在我手里,我的兒子在你姐姐手里。我會給他們一大筆錢,小尼福爾海姆的保留地三面臨海,只要戰事不吃緊,與洋運河流關系不大,我會第一時間調三支水利施工隊給她,在戰后,她將掌管西大陸最大的港口都會。”

  伍德:“高見!”

  唐仁張開雙臂:“老鄉!”

  伍德擁入懷中:“老鄉!”

  兩人緊緊抱在一塊。

  唐仁:“你的家人!我來照顧!”

  伍德:“那可麻煩您了,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

  唐仁:“不麻煩,你就是最麻煩的那個,你還沒給我做自我介紹呢。”

  伍德:“陳玄穹。”

  唐仁:“好名字啊,玄穹上帝,你那活寶爹娘是怎么想的,怎么給你這個小王八蛋安了個老天爺的名字。”

  伍德:“爹娘的想法我怎么知道,不過我想,名字是人寫出來的,也是給人用的,誰都能用,如果你想用,你這個王八蛋也可以用呀。”

  唐仁:“你死以后,染成黑發,就叫陳玄穹。”

  兩人分開了。

  眼神中有假情假意,有惺惺相惜。

  伍德:“我不像東方人。”

  唐仁:“東方來的煉丹師去了亞米特蘭,不用跪。”

  伍德笑了。

  “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唐仁跟著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像是要比誰笑得更厲害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仁不想輸,嗓門不落下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你什么時候死?”

  唐仁:“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

  伍德:“還有誰會死?”

  唐仁:“藩鎮割據的軍閥,擁兵自重的親王。”

  伍德:“誰會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

  唐仁:“新的工人政黨,新的人民。”

  伍德:“為了勝利!”

  唐仁:“為了勝利!”

  修斯先生湊了上來。

  皇帝和平民齊刷刷地看著這個魔術師。

  看著索尼婭·文萊的丈夫。

  這位丈夫笑嘻嘻地說。

  “我不去尼福爾海姆了。沒多少時間陪她。”

  伍德·普拉克向修斯敬著標準的軍禮。

  修斯嘮嘮叨叨的。

  “我想通了,其實文萊對我來說吧,也不怎么重要,我尋思著,我應該是不愛她。”

  伍德:“渣男。”

  唐仁·列儂也一樣,站得筆直,敬軍禮。

  只是這位多愁善感的帝王也很話癆。

  “我同意你的做法,你得想開了,我也有很多女人,索尼婭·文萊她沒了你,還有很多男人等著嫁呢。”

  “死小子!你!你這軍校滾出來的劣等生,鄉巴佬!狗嘴吐不出象牙!”修斯紅了眼睛,對著皇帝齜牙咧嘴,“你這張嘴…我真想給你做個拔牙手術!我絕對會活著回來的,絕對能從戰場上回來!”

  唐仁·列儂這個鄉巴佬又補上一刀。

  “等你回家,剛好看見索尼婭的小寶寶學會打醬油。”

  修斯信誓旦旦地說:“我絕對能在一年內結束這場普通人的戰爭!”

  這話說得修斯自己都有點不自信。

  他開始笑,跟著皇帝和平民一起笑。

  笑得那么暢快,那么自然。

  唐仁揭開了桌布,念著唐寧大帝傳下來的祖訓。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

  “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

  “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

  “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

  “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伍德知道這是誰說的,這不是唐寧說的,是唐寧從魯迅先生口中借來的話。

  他同唐仁講。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

  唐仁跟著念。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

  “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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