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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預言

  單刀直入地講,伍德是不相信預言的。

  不光是預言。

  ——算命、占星術,哪怕把它們歸到統計學里。他都通通不信。

  達里歐問:“你不信這個?”

  伍德搖頭:“不信,一點都不信。”

  夜色漸濃,雨聲卻一點都沒消停的意思。

  達里歐女士捂著下巴,湊近了問。

  “你答應露絲,要陪她去占星鋪?這不是浪費時間嘛?你倆有什么好談的?”

  伍德:“你往身后看。”

  達里歐女士應著主子的話,回頭朝路德維希宅邸瞥了那么一眼。

  大屋子靜悄悄的,很難想象幾個小時前,還有十來條活生生的人命在此生活。

  她咬著指甲,嘗到指尖人血的腥味,眼神變得凌厲,要問明白主子的想法。

  “伍德少爺,我覺得你倆不是一類人。你也不是那種見色起意薄情寡義的家伙,至少在這點上——”

  達里歐女士對著屋里的血案現場指指點點,肢體語言非常多。

  “——如果你找到了露絲大法官買兇殺人的證據,會毫不猶豫地射爆她的腦袋。這事沒有和解的余地,你和她完全不同。”

  她一會指著濕噠噠的苔蘚院墻,又去拍打伍德纖瘦的軀干,一會擠眉弄眼,生怕主人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

  她笑嘻嘻地勾搭著小少爺的肩,低聲問:“嘿,伍德。你不喜歡聽廢話對嗎?”

  伍德答:“我也不喜歡說廢話。”

  “那就對了!”達里歐女士一拍大腿:“你告訴我,明天我們去哪兒?是找出這宗血案的殺人兇手,還是去和露絲這位更年期的老娘們兒約會?”

  伍德:“一起吧。”

  “一起…”達里歐女士的笑容僵在臉上。

  伍德:“對,一起吧。”

  達里歐女士指自己,又指著伍德,緊接著指房屋,最后指鎮子上的街道,街道主體是聯體排屋,掛著一列列占星鋪的招牌。

  伍德敲著響指,沒有半點見外的意思:“是的,你和我一起去。還有露絲法官,我們一起去找出真兇。”

  達里歐的聲音大了幾分。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和露絲大法官,和這個嫌疑犯,一塊去她的地盤,然后陰陽怪氣地問她——”

  達里歐的表情千奇百怪。

  “——天吶!~露絲!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嘛?~我的表哥死了!就在他的屋子里,我親眼看見的,不光是他,還有他的家眷,他的傭人,他的奴隸,死得整整齊齊!全都吊在天花板上吶!”

  達里歐的牙齒很白,牙齦血紅,像是氣得高血壓,兩眼瞪得滾圓。

  “哦不!他家的廚子死得沒那么整齊劃一,看得出來,這個家伙不合群!臉紅脖子粗的大胖子腦袋叫人砍了下來,舌頭和腦門讓人劃爛了!劃著魔鬼的圖案!老嚇人了!”

  伍德鼓掌。

  “就這么演!”

  “艸!”達里歐罵道:“明天是周日。”

  伍德:“對,周日。”

  達里歐女士扯著小少爺的衣領,要把少爺看得仔細了,看得明明白白,生怕看少了一眼,就沒有了。

  “明天你死了,活不過來!”

  伍德:“我知道。”

  達里歐:“你知道,還要去做?”

  伍德:“我不會死。至少明天不會,不對,我后天也不會死,到下周六可能會死。”

  “你哪兒來的底氣?”達里歐狐疑。

  伍德指路德維希宅邸。

  “大法官死了,還是滅門慘案,王都會派憲兵隊和督統來查案,說不定還有一兩個打過仗的將軍跟著。我們為什么要管這樁閑事?你是官嗎?你是椿風鎮的父母官嗎?你這么關心人家,人家活著的時候怎么不嫁到他家去?”

  達里歐趕蚊子似的揮揮手。

  “你說的甚么鬼話!”

  伍德又說:“我和路德維希有舊怨,他在刑場上要殺我,要我死的合法合規。可是我倆今夜進了他家的屋子,整個鎮子的人,都用槍口的準心看得清清楚楚了。”

  達里歐:“是這個道理,我們有嫌疑。”

  伍德問:“你覺得這事不是露絲安排的?”

  達里歐:“我覺得這事就是露絲安排的!”

  伍德:“你都明白這個道理?”

  達里歐:“沒錯!我能想明白!”

  伍德指鎮上的爛樓民居。

  “他們想不明白?”

  “嗨!”達里歐嘆氣:“他們哪兒能明白呀!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就是鎮子上最大的道理了!”

  伍德敲著達里歐的腦袋瓜。

  “我指望鎮民幫我脫罪?你覺得我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達里歐捂住天靈蓋,眼神中有嫌棄。

  “你有話直說嘛,主子!我知道我笨!”

  伍德挽起袖子。

  “普拉克家大業大,它的馬匹、糧食、軍衣都往邊防送,椿風鎮離不開它的稅收。如果督統來了,你覺得督統是幫我?還是幫鎮上的法官?是幫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白眼狼鄉紳?還是幫我這個遵紀守法只想種地的姐姐?”

  達里歐說:“他肯定幫你…”

  “不對!”伍德搖頭。

  達里歐苦著臉:“鎮上唯一一個念法典的法官死了,難不成督統還會和露絲玩一出官官相護?他們會聯起手來對付咱們嗎?”

  “也不對!”伍德揉著達里歐女士的腦袋:“達里歐,只要我姐姐還在種地,只要我們家還在為國效力,我就不會死。督統不是傻子,就算分不清是非黑白,也能分清利害關系。如果這個人是傻的,也坐不到督統這個位置上。”

  達里歐問:“主子您的意思是,這督統誰都不幫?”

  伍德點頭,要侍從聽個明明白白。

  “在你和瑪姬小姐跳搖擺舞的時候,露絲就把殺手派出去了。”

  達里歐回憶著當時的光景。

  伍德又說:“她約我明天在大衛占星鋪見面,說是算命,其實是談婚事。”

  達里歐:“這個我知道!當時她看你的眼神就像是看餐盤里的牛扒,這娘們兒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你想,她為什么要和我結婚呢?”伍德問。

  達里歐:“她想知道你是怎么活過來的!還有巴風特的秘密!她想和你一樣不老不死!”

  “不是的,達里歐。這些東西不需要聯姻也能辦到。用錢就能買到,指使黑幫雇傭土匪去綁架我的姐姐,我也會就范,這是她擅長的招數。很明顯,她不止想要這些——”伍德坦言:“——她想通過聯姻來逃這十幾年欠下的債。路德維希的死,對她來說是個好機會。”

  ——露絲在椿風鎮生活了十九年,對王都的官員來說,她就是一條盤踞在富碩鄉鎮磨牙吮血寄生蟲,名字早就登上了緝查腐敗的頭號名單,只是礙于佩洛西家族在王都的影響力,難以連根拔起。

  ——露絲對佩洛西的家庭成員來說,也起不到任何實質上的幫助,她在椿風鎮政績平平,不能給后輩提供任何上升通道,惡習和罵名倒是沾了一大堆。

  伍德說:“我有殺人動機,還有案底。督統來了椿風鎮,第一個要查的就是我,這個時候,我能找誰求助?”

  雖然不想承認,但達里歐依然念出了這個名字。

  “——露絲•佩洛西。”

  伍德又問:“她要完全脫離家族,洗清身上的政績污點,掌握整個椿風鎮,儼然要造一個國中之國,她會怎么做?”

  達里歐驚呼:“先清除路德維希這個潛在競爭者,然后嫁給你,幫你洗清殺人嫌疑,再拿走小姐的產業,搖身一變,成為普拉克家新的女主人!”

  “然后?”伍德兩手握拳,繞著同心圓,在給小天才侍從加油打氣。

  達里歐緊張地咽下唾沫。

  “主子,你要我做什么?”

  伍德問:“你是土匪出身對嗎?”

  達里歐說:“沒錯。”

  伍德又問:“這鎮上殺人最快,最厲害的強盜,最兇最狠的匪幫,你也認識對嗎?”

  達里歐不說話了。

  過了很久,這瘋丫頭正兒八經地回了一句。

  “主子,我能找到真兇,可是我不想再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了。”

  伍德無辜道:“我沒讓你和他們打交道呀。我就提一嘴都不行嗎?”

  “你接著說。”達里歐黑著臉。

  “等雨停了。”伍德指著遠方的聯體排屋,指著占星鋪的招牌:“我們就去等露絲,你之前怎么演的,完完整整在她面前演一遍。染發劑和幻形魔藥,我回去幫你拿。”

  達里歐噘著嘴,心里一萬個不樂意。

  “你說得倒輕松。”

  “你不是喜歡演戲嘛?我看你在法庭上挺熟練的呀!我和你說,露絲就喜歡聽戲,喜歡聽故事,你仔細琢磨琢磨。”伍德一拍手:“大法官和富家少爺成了忘年交,這小少爺冤案纏身,大法官出手相助,為小少爺洗刷冤屈喜結連理,王都迎來破案喜報,椿風鎮上一片祥和,除了十幾具無人來認的尸體,正義得到伸張,壞人死絕,好人長命。這故事誰聽了不開心?”

  “好——↓——↑——!”達里歐臉上矯揉做作,翻著白眼,一手往外攮刀子似的挺得筆直,拍手點出一個大拇指的贊。“真是一對奸夫**!我聽了都想罵人!”

  伍德:“演得好!”

  達里歐:“要我配合你,有個條件。”

  “多少錢?”伍德問。

  達里歐怒道:“去你媽的錢!你這活要命不要錢!”

  伍德驚疑。

  “你不要錢?”

  達里歐如伍德少爺一樣坦誠。

  “我要睡你。”

  伍德:“那不行,我姐可以給你睡,你要睡了我,你就是不要命了。”

  普拉克莊園中。

  閨房里,朱莉猛地打了個噴嚏,從噩夢中驚醒。

  達里歐:“不要朱莉,就你。”

  伍德:“我和我姐是雙胞胎,你看我姐多漂亮,多水靈,簡直和我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達里歐一口唾沫吐在少爺臉上。

  “不一樣!我呸!”

  伍德擦干凈臉上的口水。

  “哪兒不一樣了?”

  達里歐女士一語點破了伍德的小心思。

  “你想把我扔在這兒!我要是睡了大小姐,就和大小姐綁在一起了!我得給她賣命,護著她家的園子!你要安安心心跑去王都逍遙快活!”

  伍德吹著口哨,對著漆黑的天空,假裝看星星。

  達里歐瞇著眼,咄咄逼人:“你別想丟下我!你自己說過的,我倆是生死之交!這單我接下了!主子,你記得支付報酬!”

  伍德果斷地點了點頭,交易過程非常順利。

  想通了人與人之間的事。

  他還得想想人與魔鬼之間的事。

  他低頭沉思,開始正視“巴風特”這位魔鬼。

  ——毫無疑問,露絲在與巴風特接觸之前,是個蓬頭垢面不愿惹人矚目的農婦,依然算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與魔鬼接觸之后,露絲卻完完全全變了樣。

  巴風特就像是一枚鋒利的魚鉤,徹底改變了露絲的思考方式,將欲望這條“大魚”從心底拉出水面暴露人前,變得嗜血嗜殺毫無底線。

  伍德想。

  ——這就是巴風特賜予凡人的“知識”。

  它非常危險,而且致命。

  “達里歐!”

  伍德沖進了大雨之中,他開始變得急不可耐。

  “我回莊園幫你取染發劑和魔藥,等我。”

  他翻身上馬,沖進漆黑的小鎮,生怕浪費半點時間。

  馬兒的蹄髈在石板道上打滑,好幾次險些踉蹌趔趄人仰馬翻。直到闖進殷實的泥地里才跑得順暢起來。

  伍德的眼睛里有血絲,連續的高強度大腦活動讓他幾乎透支了所有精神力。

  他明白,自己的對手不是某群人,某件事,某樁殺人案,某個時代或某個階級。

  他不相信預言、占星術或統計學。

  但此時此刻,在一片黑暗的雨幕中,帶著泥腥的水珠狠狠地敲打著他的眼皮和額頭,要他睜不開雙眼,看不見前路。

  風聲厲嘯,如狼似虎。

  他想到了他是誰,他想通了他在哪兒。

  他想明白了路要往哪兒去,想到了使命所在,心中確信著一個事實。

  ——巴風特就是他的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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