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見山的說,伍德先生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他才二十一歲的年紀,退一步只有越想越氣,絕對沒有海闊天空。但戾氣和仇恨無法解決問題,能解決問題的只有腦子,在這個蠻荒愚昧的年代,還得加上一把槍——伍德深知這個道理。
在他身上,朱莉大小姐和達里歐只看見了冷漠的情感。
——那是一種超乎常理的冷靜,仿佛已經與任何事情置身事外,和以前的“敗家子伍德”完全不同。
他回到大堂,對姐姐說。
“我需要一副棺材。”
朱莉問:“給誰準備的?”
伍德答:“巴克和帕奇。”
朱莉吃飽喝足,剛換了身體面的務農服,正準備出門,老弟的話讓她心神不寧,也隱有期待。
“除了這個呢?只要一副棺材?”
伍德說:“對,一把槍。一副棺材。”
達里歐吹著口哨,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思,正準備開溜。剛走出幾步,叫小少爺拽著頭發拉了回來。
“哎!疼!”
伍德指達里歐:“還有他。”
朱莉掏槍,槍口朝內,槍把朝伍德。
她說:“達里歐是我的人。”
達里歐附和道:“沒錯,達里歐是大小姐的人。”
伍德看著姐姐,又轉而看著達里歐。
視線在兩者之間來回走了好幾輪。
取槍,檢查膛管,收好八顆銅皮子彈,撥弄彈輪,一顆顆上彈待機,往撞錘梁間卡上一根牙簽,免得走火。
他問:“那我是要單槍匹馬去報仇了?”
朱莉立馬改了口:“達里歐,保護好我的弟弟,別讓他受傷。你知道該怎么做,冤有頭債有主。”
伍德問:“要我親自動手?”
朱莉語重心長:“要你親自動手。達里歐是個良民,他可不會作奸犯科,你是個混賬,進了監牢和回家一樣。”
伍德:“明白。”
過了半響,棺材運來了。
達里歐把酒窖收拾干凈,將老巴克的尸體裝進棺木,又將棺材扛上馬車。
伍德和姐姐肩并肩站在廳堂大門前,望著莊園的花圃欄桿,望著欄桿外邊的椿風鎮噴泉廣場。
伍德問姐姐。
“我以前殺過人嗎?”
朱莉反問:“我弟弟怎么可能會殺人,你發癲了?”
伍德換了個問法。
“和我有過節的,惹我不開心的,要取我性命的這些個家伙,他們喜歡失蹤嗎?”
朱莉面色變得沉重,握住了伍德的手。
“你挺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希望你接著這么干下去,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失去你,你會像他們一樣,無緣無故地‘失蹤’。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伍德,我…”
朱莉大小姐想去摸摸老弟的臉。
伍德先生刻意避開了這個親昵的動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他用縫紉機油擦拭著槍械,給槍械做保養。
“達里歐說你哭了。”
大小姐:“哭了?”
伍德:“在我的葬禮上,你哭了。”
大小姐反駁道:“我沒有哭,不對,不是因為你死了我才哭的,我一想自己要去侍奉男人,躲在男人身后過小日子,我渾身上下都開始長皮疹,我感覺自己不再是個人,而是別人的財產,別人的私有物。”
等達里歐將馬車上的雜什收拾完,伍德小少爺拍著膝蓋,身體半蹲,拿一條腿給侍從當墊腳踏板,讓侍從先坐上馬夫的位置。
大小姐眼里滿是不可思議——這絕不是她那個草菅人命,無惡不作的傻子弟弟。
伍德向家姐說。
“我騙你的,我沒有問達里歐。你哭沒哭我不知道,我是猜的。”
朱莉大小姐在那一刻炸了毛,眼睛里能噴出火來。
伍德又說:“你要我親自動手,你是提防著我,不把我當人看,因為你知道,我不是伍德,你在試探我。”
“我怎么知道你愿意為我弟弟做多少事?出多少力?”朱莉面露慍色:“老實告訴你吧,如果你給伍德報了仇!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六親不認,也會認你這個弟弟!豁出性命都會護著你!我看得出來!你比伍德好上一萬倍!”
伍德笑了。
朱莉罵道:“王八蛋!你笑甚么?!”
伍德:“我想起開心的事。”
朱莉瞪圓了眼:“說來聽聽啊!”
伍德倚上車架,往棺材的位置爬。
“有兩件事,第一件事情,我和巴克說,人間大多數悲劇,都來自家庭。”
朱莉:“嘛意思弟弟?”
伍德說:“因為家庭把兩個獨立自主,有自我意識的個體,牢牢地用血緣關系綁在一塊,哪怕他們對人生、愛情、世界的看法完全不同,政見不一也要彼此相親相愛,為了家族這個利益共同體而奮斗不息。”
朱莉若有所思。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在我的故鄉,有一句話說的很有道理。”伍德從貨斗里撿起皮鞭,交給達里歐,“那句話叫——如果有人跟你說‘我老實跟你說吧,我老實告訴你,我這回絕對不騙你了。’,那么后面的話,都是假的。”
等馬車徐徐離去,漸行漸遠。
朱莉大小姐很久很久都沒回過神來。
她的小心思在這個陌生的靈魂前,仿佛什么都藏不住。
只是心頭還有很多疑問,很多很多疑問。
他是誰?
是伍德嗎?
我的弟弟或許一直都在裝瘋賣傻。
如果是的,那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人。
如果不是,這個陌生人又想要什么呢?
我又能給他什么呢?
今天。
他不要薇薇,不好色。
他和我吃家奴的食物,也不在乎那點榮華富貴。
他給伍德報了仇,殺了酒窖里的那個老瞎眼,可是看起來,他一點都不生氣,更沒有一點大仇得報的感覺,連假裝出來的情緒都沒有。
他好像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卻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好像不太聰明,又很聰明的樣子。
一個個問號,逐漸變成了驚嘆號。
變成了自我感覺良好,略有些滑稽的結論。
朱莉接走侍女薇薇遞來的玉米煙斗。
薇薇臉上有苦悶。
“少爺不要我了,大小姐。你說他是咋回事兒呀…”
朱莉凝神擰眉,叼著煙,
“他想要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這塊地。薇薇,我說給你聽,不要告訴別人。”
薇薇捂上耳朵:“那你還是別說了,我嘴大!”
朱莉掰開了女仆的小手,附耳輕吟:“我和皇家社科學院的老師講,我要創造一個男女平等的國家,像薇薇你這樣的女人,也能參軍,能從醫,能讀書,能比武,能使魔術,能學槍,能出國留洋,能去東方安居,能在外邊的世界買地。我要用自己的雙手去完成這件事。老師和我講,這個是理想,很多很多人都有夢想,沒有理想。夢想非常廉價,而理想貴比萬金。做夢和講道理,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薇薇聽得迷迷糊糊。
朱莉指著街道盡頭一閃而逝的馬車,指著馬車木欄邊的小少爺。
“伍德要完成他的理想,除了這個,他什么都不要,至于他的理想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伍德睡在老巴克的棺材上,側著身子,看著椿風鎮熱鬧的集市,一路走馬觀花。
賣酒精保健品的假藥商鋪。
牽著孩子學走路的年輕媽媽,孩子比著八字,假裝舉槍,對著行人扣下扳機。
臟兮兮的消防水桶和野狗。
酒吧半掩的彈簧門,一張張通緝令貼在窗戶上,厚得能防彈,蓋住里邊的賭桌。
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報童,戴著假的鐵制王冠,烙有列儂王國的劍徽。
一切都像是工業化剛剛起步的模樣。
除此之外,還有諸多與魔術有關的行當。
泥路換成石板,青磚高樓也多了起來,他們來到了椿風鎮的核心區域。
樓宇大多是三四層泥瓦建筑,墻漆上印著各式各樣的圖騰與符文。
伍德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在棺材上輾轉反側,左顧右盼。
幾乎每隔幾十米,就能看見一家占星鋪。
招牌多有一盞簡樸的鐘擺,表盤露出其中的齒輪構造,用于給客人計時,也用來給占星師計算占卜時間,好收取小費。
看完了這些,伍德敲著棺材。
問達里歐。
“老巴克說,他會一點魔術,能看見死人,帕奇會魔術嗎?”
達里歐:“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說。更不會作奸犯科。”
伍德又問:“你是來賺錢的?還是來拼命的?”
達里歐想了想。
“當然是賺錢,不過我是在山里賺錢。來城里,得拼命才能賺錢。”
伍德把槍往棺材上一放。
“那就不拼命,安安穩穩把錢賺了。我問你,帕奇要是不會魔術,這個東西,能從他身上賺到錢嗎?”
達里歐:“能。”
伍德又問:“要是他會魔術,這個東西能從他身上賺到錢嗎?”
達里歐:“能,但是得拼命。”
伍德拿槍:“我拿上這家伙,得拼了命,才能把帕奇拉下馬?”
達里歐:“對,小少爺。你得拼命。大小姐盼著你拼命呢。”
伍德又把槍給放下,挽著袖子,一副找人干仗的樣子。
“魔術有那么厲害?這家伙——”
指著槍問。
“——都不管用?”
達里歐唯唯諾諾地答道:“哪兒能比呀!”
伍德又問:“那我能把我姐,變成我哥嗎?我姐那么厲害,要是變成我哥了,她能當皇帝。”
“哈哈哈哈…世上哪兒有這種魔術。”達里歐捧腹大笑,覺得不太對勁:“你這是性別歧視,大小姐本來就很厲害!”
伍德舔著嘴唇,跟著達里歐一塊笑:“我的老家,就能把男人變成女人,把女人變成男人。但是槍,還是管用。”
達里歐嗤笑:“時代變了,少爺。這不是你老家,這兒是椿風鎮,每個人都怕魔術師。”
伍德問:“帕奇一個醫生,也會魔術?”
達里歐答:“管生老病死的人,都會一點魔術。魔術是魔鬼的藝術。生前和死后,我們不都歸魔鬼和神管嗎?好人歸神管,壞人就歸魔鬼管,世上壞人比好人多的時候,魔術就厲害了。”
說罷,馬車停在診療院的大門前。
門口的油燈亮著螢火,招牌旁的人型銅像發出陣陣嗡鳴,里邊內置了一臺簡易的直流電機,控制著銅像的手臂來招攬客人。
伍德翻身下車,敲開了診療所的大門。
達里歐屏住呼吸,眼看小少爺的手往后腰的槍上摸,不一會又縮了回去。
開門的是個女人,二十七八歲左右。
伍德兩眼失焦,叫一把剔骨尖刀指著鼻子,逼得退回了人行道上。
女人聲色俱厲,神色憔悴,眼中含著怨毒的光。
她和老巴克一樣,有一頭棕發,眼窩很深,身材豐滿骨架寬大,肚子微微隆起,已有身孕。
她罵道:“烏龜王八蛋!你還有臉回來?!我的爸爸呢!?你把他藏哪兒去了!”
伍德指著身后的棺材。側過身子,給這孕婦讓出路來。
女人變得驚慌失措,往馬車那頭靠,大著肚子,勉力翻上貨斗,棺材板掀開的瞬間,開始哭天搶地,泣不成聲。
伍德小聲對達里歐說。
“這就是你沒見過的魔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