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陽在城中街巷鋪開金色,走街串巷的貨郎跳著擔子高聲叫賣,沾著春露的窗欞推開,二樓上婦人拿出昨夜清洗的被褥掛去外面。
下方街道上,蒸籠揭開,熱氣升騰露出碼好的糖心白面蒸餅,攤販吆喝聲里,陸良生買了三個,隨口問起府衙在何處。
“從這里過去,左拐另一條大街就到了,這位公子,我覺得你還是繞一繞路,直走過這條街,再左拐,城里來了許多江湖人,氣氛怪嚇人的。”
“謝小哥提醒。”
付了六文,陸良生遞給正頷首傾聽周圍人聲的大徒弟,走去書架打開小門,蛤蟆道人蓋著被褥小睡,露在外面的腳蹼蹭了蹭,打了一個哈欠,裹著被子坐起來看到放進來的餅子,愣了一下。
“這又到吃飯時候了?”
旋即,揮了揮蛙蹼:“快些忙你的事,忙完了去青城山,還要趕著回陸家村!”
“嗯。”
給師父關上小門,陸良生咬了一口餅子,牽過老驢沿著攤販指的那條長街左拐,依舊一片繁榮,兩側房舍高高低低,酒肆、茶肆的旗幡飄蕩,里面人聲喧鬧,不時人聲交罵,像是發生爭執打了起來,有人扔來外面,翻滾幾圈撿起遺落地上的兵器,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兇狠的朝四周看來的行人吼了一聲,見到挎刀的差役巡邏走來,罵罵咧咧的朝酒肆吐了一口唾沫的離開。
牽著老驢的書生走過這片喧鬧嘈雜的長街,四處看了看,沒見到左正陽的身影,大抵在城中某處喝酒吧,喧囂漸漸落去身后,按著之前小販的指引,已是看到白墻黑瓦院墻,幾顆樟樹伸出樹枝垂到街上,綠蔭下,府門朱紅掛有兩盞燈籠,石階外兩側蹲伏兩尊石雕獅子,攜帶公文、或衙中差役忙碌進出。
“承恩,等會兒你牽著老驢過去。”陸良生輕聲說了一句,韁繩交給身后的老人,身形消失在天光里。
懸有‘堰城府衙’門匾下方。
挎刀持棍而立的兩個差役聽到一陣銅鈴聲過來,目光微斜,看去的是一個灰撲撲的老者牽著老驢,手中還有桿旗幡,一對蒼目微抬,看去天空慢慢悠悠的走過這邊,以為只是一個算卦的老頭兒,兩人說了會兒話,再瞧時,不遠的街邊,竟擺出了一個算命攤位。
“這老頭兒,哪里拿出的攤位椅子?”
“過去瞧瞧?”“嗯,趕走趕走,此處怎能擺攤,府尊回來,豈不是要責難?”
“我看還是算了,尋常人都知道此處不能擺攤位,這老頭怎么看都有些古怪,還是等府尊回來再說。”
“.....這么說,這老頭兒好像是有些古怪,那還是等府尊回來,再做定奪。”
差役說話的當口,踏踏的馬蹄聲、車轅聲過來,兩個個差役互相使了一個眼神,連忙挺直腰板站好,片刻,一輛馬車緩緩在府門停下,車簾掀開,著綠色官服的身影,踩著烏皂翹頭履,頭戴官帽下來車攆,面相寬厚,圓潤的下巴一撮胡須,和善又不失威嚴。
“府尊!”
門口一個衙役朝抬腳跨入府門的知府開口,待對方側過臉,問了句:“何事?”
差役連忙指去外面不遠的街邊,回稟道:“剛才來了一個古怪老頭兒,在那方擺攤算命,我等見他年事已高,不好動粗,所以......”
順著差役指去的方向,那邊一桿旗幡立著,知府皺起眉頭,府衙重地,四周均不會有人擺攤,為何有人明知故犯?
而且他心頭有件事壓著,頗為多疑,招來兩個心腹一個幕僚便走過去,看著飄展的旗幡上,寫著‘人道至公,命理萬福’八字,不知為何眼皮跳了一下。
那攤位后面,一個灰撲撲的老頭,發髻花白,眼睛應該是瞎了,像是聽到有人來,笑瞇瞇的微微抬了抬臉。
“一身官氣盈于表,該是知府當面。”
明明眼睛看不見,卻是一語說破了來人身份,跟在知府身后兩個心腹忍不住開口出聲。
“這老頭兒還有點神,這都能被他瞧出來?”
“我看是聽到剛剛門口兩個兄弟喊的吧。”
攤位前的知府仔細端詳老頭兒,抬起手讓身后兩人安靜,抿著唇看了片刻,緩緩開口。
“既然先生神算,那可算今日本府站在此處要干什么?”
“呵呵。”
王半瞎只是輕笑,他習得師父傳授的觀氣之術,尤其觀人之一項上,可謂造詣深厚,眼睛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對方身上不詳氣息纏繞。
不過還是接上對方的話,回道:“為的事老朽私自府衙重地擺攤算卦。”
“哼,既然知曉,那為何明知故犯。”
來了來了,就等著你這句話呢。
王半瞎最擅長引人進到求卦的套路,聽到對方問出這番話,臉上笑吟吟抬起,手輕撫頷下花白長須。
“明知故犯,也是只為救知府一命。”
這下讓后面兩個差役把住刀柄叫嚷起來,就連一旁不怎么說話的幕僚皺起眉頭。
“你這老頭說什么話?!”“我家知府愛民如子,今日一早還下鄉體察民情!”
“再說一句,信不信把你關入大老!”
王半瞎不與他們爭論,只是笑著,等到三人話語少了,半闔無神的雙眸這才偏去知府的方向。
“就是因為府尊愛民如子,老朽才不愿見到一個好官殞命。”
說著,他陡然一伸手,抓住知府手腕,身子前傾貼近過去:“府尊近日可染了血腥。”
這話一出,明顯感覺到捏住的手腕微微抖了一下。
那邊,知府瞇起眼睛盯著面前的算卦老頭好一陣,額角明顯有青筋鼓漲,好半響,他掙脫老頭的手,一拂袍袖,朝身后兩個差役揮手。
“這老頭占用府衙街道,大放厥詞,你們把他帶回府里,本府親自審問!”
“是!”
兩個差役對視一眼,心領神會的架起卦攤后面的老頭,跟在府尊身后一路進了府衙,就連外面那頭老驢也一起牽了進去。
院墻外林蔭斑駁隨著日頭在地上輕晃,沿著白色院墻過去府衙背后,便是大牢,亮有昏黃油燈的陰森牢房間,不時有慘叫在遠處的黑暗里響起。
此時,大牢十多個獄卒靠著監牢木柱、或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昏暗里一盞掛在墻上的油燈忽地搖晃了一下,有人嘭的貼在墻壁上,看著燈火范圍之中,著白色云紋衣袍的書生,頭系綸巾,側容俊朗看著一處監牢欄柵。
“李益書魂魄能回家中,便是你傳的血遁之法?”
“是.....我見他為人正直,心系病人,牢中數日都哀求我將看病藥方托人帶去萬和縣,便告訴血遁之法。”
“那你又處學來?”
“以前砍過一個會些小道法的妖邪,他死前傳我的。”
陸良生緩下語氣,松開法力,讓牢頭落到地上,其實他擔心李益書一事還有另有反轉,才讓王半瞎去試探知府,自己則來牢里問清秘法的由來。
之后,他詢問了李益書為何獲罪,那牢頭也如實回答,畢竟只是一個獄中頭目,連官兒都算不上,不敢在這會法術的書生面前作假。
此中原委,與李益書當日所說并無出處,知府還未做官時,已是有發妻,官運亨通一路青云坐到知府,不過三十有二,治理地方能力也是有的,頗受刺史賞識,得知刺史家中還有一女未嫁,便有了心思,可休妻有損名聲,一日見老妻往年操持舊病發作,想出一計,著人招來遠縣的郎中,假借對方醫死妻子,怒發沖冠之下,又將郎中打入大牢,斬首菜市口。
于情于理,讓不知真相的城中百姓拍手叫好,一時間整個堰城都為中年喪妻的知府叫屈,名氣自然也大漲,很快傳入刺史耳中......
“好計啊。”
陸良生走出大牢,負手站在街上,街道對面的樹下泥土破開,蟬蟲緩緩爬上樹軀,沐進陽光里,飛鳥劃過房檐,落下來將它叼走,飛去青天白云。
兩條人命,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