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挾著春寒的冷意,拂過臨光殿。
宦官、宮女垂首立在燈火外面,燃燒的燭火之間帷帳朦朧,皇帝重重落下一子,棋聲頗重,心情似乎并不好。
“朕感覺把閔常文調回朝中是一件錯事。”
對面,同樣坐在帷帳內的輪廓,是一個女子,隱約間能見鬢發黑亮,容貌端麗,性情善解人意,玉指捏著一枚黑子緊跟皇帝落下,抿起嘴角,輕柔說道:
“陛下可從不會做錯事,錯的難道不該是臣子?”
“麗華…..你不懂。”
皇帝年紀也不過三十多歲,相貌端正,舉手投足間文氣多過帝王氣勢,此時嘆口氣,盯著棋盤,笑了一下。
“朕十七歲當太子,一直當到三十歲,不容易啊,起幾個樓閣讓大臣說:陛下不可驕奢;做幾篇文章也被他們說:陛下多操持國事;請一個法丈在身邊過問天下福祉,又說:陛下不可將一國之運,托給縹緲鬼神;
…朕覺得,身邊除了你們幾個,其他人都逆著朕來。”
咬牙切齒的話語里,對面的女子伸手在皇帝的手背摩挲,言語溫柔。
“陛下其實還是操持政務的,他們看不到而已。”
皇帝像是心中有些委屈,另一只手捏著棋子拍響桌面時,感受柔弱掌心傳來的溫暖,語氣緩和下來。
“愛妃說的對,朕關心賀涼州之事,他們可看見了?法丈說那賀涼州天災不過短短時日罷了,幾日前,不是已經傳來訊息?那里已經下起大雨,又接連數天大雪。”
對面,端麗的女子抿唇輕笑,接過一句。
“瑞雪兆豐年,賀涼州,明年該是有盼頭了。”
“所以說,那些個大臣勸諫,不如法丈料事如神。”
做為好不容易登基的皇帝,陳叔寶心里也有苦楚難言,手掌呯呯拍的直響。
“他們以為朕不知道誰在后面上躥下跳,朕給他們那么高的位置,是讓他們給朕添堵的?尤其是那個閔常文,朕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把他給調回來….”
大抵是氣惱至極,說出自己‘哪根筋不對’的話,周圍侍候的宮女、宦官臉色發白,悄然退到殿外,這些話他們是不能隨意聽的。
殿內,女子起身坐到皇帝身邊,伸去他后背:“順口氣,陛下是一國之君,這樣的氣話還是少說,你看把下面的人嚇成什么樣了。”
“他們要敢說去外面,亂棍杖斃。”皇帝憤憤的又說了一句。
陪他下棋的貴妃知情識趣的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指尖拂過皇帝背脊,話鋒轉去其他。
“最近靖兒可是越來越明白事理了。”
“他是太子嘛。”
說起自己的兒子,陳叔寶臉上終于有了笑容,這孩子像極他小時候模樣,性情誠懇溫柔,更重要也與自己一樣,喜歡詩詞聲樂。
去年隨貴妃回家鄉省親后,變得懂事許多,學業上不像往日那般心不在焉,教導靖兒的東宮太子太師說這是明君之相,令得陳叔寶樂了好一陣子。
不過有一件事,便是他娘倆回京途中遭遇的刺殺,問起原因,說是法丈派的人,陳叔寶卻是不信的。
他說:
“普渡慈航,乃大德高僧,精通佛法,以慈悲為懷度世人于厄難,又是護國法丈,怎么會加害靖兒,定是他人假冒,有離間之嫌。”
期間,皇帝還發現一件事,自貴妃回來后,忽然間對鬼神之說感興趣,在她的結綺閣里擺上了神龕,偶爾也會祭拜,多是民間神祇一類。
或許是見朕崇法丈,故此才投朕所好…
大抵這樣的想法,讓皇帝除去疑心,也樂見其成。
咚咚!
此時,殿門外一名宦官推掩殿門進來:“啟稟陛下、貴妃,太子殿下過來了。”
“靖兒不是睡了嗎?”
女子輕說時,那宦官退去一旁,一個小身影衣著奢華,小跑進來,腰間一枚雙魚含珠玉佩跟著跑動搖搖晃晃。
“父親、母親。”
帷帳掀開,里面的女子也快步走了出來,頭上盤起的鬢發間金釵寶玉齊搖,面容精致略施粉黛。
若是陸良生、孫迎仙在這里,定能認出她來,正是一同抵京的何靜秋。
那邊,張麗華拖著深紅裙袍迎去,牽上跑來的小人兒,一起回到帷帳內。
“這般晚了,怎的還不睡覺?”
陳靖偎在母親身旁,臉上還殘有剛醒來的迷糊,揉了揉眼眶,打了一哈欠。
“靖兒睡不著,想來看看母親和父親。”
“行,那你先和你父皇享受一下天倫,母親去換一身衣裳。”
張麗華面對兒子,收斂了往日媚態,溫柔的說了一聲,將陳靖送到皇帝身邊,這才福了一禮。
“陛下,妾身先下去,等會兒端些暖身子的羹湯過來。”
“去吧。”
皇帝笑呵呵的揮了揮龍袖,伸手將太子拉到身邊坐下,考校最近幾日的學業后,注意到他腰間的玉佩。
“靖兒,這是誰送你的?”
“一位先生。”
“東宮里的?”
“不是,靖兒和母親回來時,在路上遇見的,一個很好的先生,諾,這玉佩好不好看?”
說到這里,陳靖睡意全無,獻寶似的將雙魚含珠佩舉到胸前,之前陸良生叮囑他的話,忘的差不多了。
“.…..還有,那位先生還會法術,好厲害,人也很好。”
皇帝皺起眉:“會法術?”
“嗯!先生叫陸良生。”小人滿臉紅光,興奮的點頭:“母親都說他很厲害的。”
想起貴妃回宮后,設神龕的舉動,陳叔寶臉色沉了下來。
不過,片刻后,又浮起笑容,摟過太子。
“你是太子,佩戴魚可不行,暫且放在父皇這邊。”
“又是規矩嗎?”
“是啊,皇宮有皇宮的規矩。”
不久之后,陳叔寶臉色如常與妻兒享受了一番天倫之樂,便是獨自一人回到起的臨春閣。
看著手中那枚雙魚含珠佩,徹夜難眠,直到天蒙蒙發亮,才漸漸睡去。
晨光從東面云隙照來,推開了青冥的顏色,推過了皇宮,將整座城池包裹起來,不到片刻,天地間都浸在這片金色里。
冬日的積雪早已化去,濕漉漉的樹梢抽出新嫩的芽苞,積攢一夜的水滴,無聲落到地上。
“喔…..噢哦…”
閔府內廚房飼養的公雞伸長脖子,扯開嗓門高聲啼鳴,府內上下跟著人聲、腳步聲起伏,變得熱鬧。
“…驅寒冬走置眼前,老樹迎春抽新枝,梧桐之下石上仙。”
陸良生推開臥室的房門,映著晨光伸了一個懶腰,走到側院角落的水缸邊,喝了口清水,包在口中,咕嚕嚕幾聲,呸的吐到梧桐樹根。
回到京師已有兩天,距離二月初二的春闈,不到七八天,道人前一天就離開了,說是這里住不慣,不如去外面閑逛,等春闈過后再回來。
“也好,強留在這里反而不美。”
陸良生洗漱完,甩了甩手上的水漬,水珠自動脫離落去地上,神清氣爽的回到屋里,蛤蟆道人蓋著小被子,還在瞌睡,被子不知何時被蹬去大半,感受到涼意,咂了咂嘴,手蹼抬起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撓了幾下,翻個身繼續睡下去。
書生伸手拉過被子將他蓋好,找來一本書籍,優哉游哉走去院落,坐到梧桐樹下的石凳上,沐著晨光,安靜的一篇篇背詠。
天道酬勤,學識也是一步步積累的。
“陸公子!”側院的月牙門外,一個侍女端著早點、稀粥進來,微福了一下,將碟子和粥碗擺上石桌,余光瞟去晨光映照的書生側臉上。
陸良生拿著書,微笑起來,禮貌的回應。
侍女臉紅紅的垂下眼簾,柔婉道了一聲:“陸公子請慢用。”邁著蓮步踢著裙沿飛快的離開。
與此同時,寢房的門輕輕打開,蛤蟆道人朝壁上的畫卷噓了一聲,小心的跨出短腿,注視著石凳上看書的徒弟,輕拿輕放的貼著墻壁,挺著圓鼓鼓的肚子慢慢挪動。
頃刻,蛤蟆道人跑進了王叔驊的書房,抱著毛筆、一張紙,長舌都興奮的拖在嘴邊,撒開蛙蹼飛跑回來。
陸良生放下稀粥,偏頭看去房間,笑著搖了搖頭,舉起書本繼續安靜的翻閱。
院中梧桐輕搖,帶起沙沙沙的輕響。
一片春意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