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
李世民面沉似水,盤腿坐在榻上,他的膝上,放著李牧交回來的龍淵劍。
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快一個時辰了,沒有人敢打擾。
吱呀一聲,門開了,高公公小心翼翼走進來,李世民看見他,立刻問道:“那小子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高公公來到李牧跟前,道:“陛下,洛陽縣公他——”
“直接叫名字,他這個縣公,朕還許不給他呢!”
“喏、”高公公重新說道:“李牧他是被八人的步攆抬到大理寺監牢的——”
“什么?!”李世民登時怒了,把劍丟在旁邊,指著高公公叫道:“八人抬?哈,好大的闊氣!朕的龍攆也才十六人抬,他敢坐八人抬?當自己是什么?太子嗎?”
高公公沒敢接茬,皇帝這么說話,明顯是在找茬的。實際上在唐朝時,除了皇帝的龍攆是十六人抬之外,對八人抬的步攆并沒有嚴格的規定,否則常何也不敢給李牧找八人抬的步攆。也就是說,李牧雖然是夸張了些,但并沒有觸犯律條。
可這話,他是不能說的,傻子才跟皇帝較勁呢。
李世民罵了一通,又道:“還有什么,你繼續說!”
“啊,還有,得知李牧回來了,不少百姓去觀望。”
“觀望?”李世民氣囔囔道:“觀望什么?他一個毛頭小子,有什么可觀望的?朕每每出行,百姓怎么不觀望啊?難道說,朕的民望不如他?”
高公公還是沒敢接茬,低頭不語。
“你繼續說!”
“到了大理寺監牢,李牧要求晚上吃八菜一湯——”
“放肆!”李世民跳腳罵道:“朕一頓飯才吃一菜一湯,不敢有絲毫的浪費,他憑什么吃八個菜?當大理寺監牢是什么地方?哪有閑錢給他做八個菜!”
高公公小聲道:“陛下,他自己出錢買的。”
“他自己——”李世民被噎了個結實,狠狠地瞪高公公,高公公趕忙跪在了地上,不敢抬頭看李世民的眼睛。
“那就算了!”李世民深呼吸了一口氣,道:“還有什么啊?”
“還有…他讓老奴跟陛下說,他想他娘子了,讓陛下把他家人送牢里去…”
“豎子!”李世民氣得滿地轉圈:“這小子真是太不把朕放在眼中了!他當朕是什么?啊?!高干,你去傳朕旨意,馬上把李牧給砍了,現在就砍,不斬了他,朕此恨難消!”
“陛下,這…”高公公不動地方,李世民怒瞪雙目,道:“怎么,你也不聽朕的命令了?還是他給了你什么賄賂!讓你去,你就去,快去!”
“陛下,老奴不是不去,也沒收什么賄賂,只是此時恐怕有些不便啊。”
“什么不便?”
“老奴到的時候,大理寺已經人滿為患了。內務府的九局一衛排著隊的請示,還有工部諸司,有關東城工廠,長安巷道事務,還有涉及突厥邊市,大唐礦業,大唐鹽業等事務,因李牧一走就是數月,積壓的事務堆積如山,所以——”
李世民本就因為生氣而臉色漲紅,又聽高公公這么一說,氣血上涌,臉憋成了豬肝色,但他也因此冷靜了下來,他深呼吸一下,強壓怒火,問道:“那小子,他是什么反應?”
“他沒什么反應,該做什么,就在做什么。”
李世民凝眉道:“都蹲了大牢了,他還管事兒?你沒有騙朕吧?”
高公公趕忙以頭杵地,道:“陛下,老奴是陛下的奴才,怎敢欺騙陛下。著實是老奴親眼所見,李牧一邊啃著雞腿,一邊聽長孫沖等人匯報,時不時的還罵一頓,陛下若不信,可再派人去看,老奴沒有半分的假話。”
“這小子——”李世民心中矛盾的很,李牧在高昌殺人的事情,侯君集飛鴿傳書都已經告訴他了原委,和李牧想的一樣,他是不怪李牧的,因為李牧的做法,正是他想做的事情。只是這件事若不是李牧來做,讓他來決斷,他還沒辦法這樣做,因為他是天可汗 ,要注意影響。李牧等于是把臟水往自己身上潑,為他解除了后患。
縱觀李牧此行,每一件事,都深得李世民的心意。唯有和王鷗的事情,讓李世民惱火不已。李世民想殺李牧,完全是出于私人感情,一來是自己奪愛之恨,再者,這個人是李牧,他接受不了。除此之外,他對李牧沒有半點氣惱之處。就連今天李牧種種出格的行為,他也覺得沒什么,因為李牧以前就是這樣飛揚跋扈目中無人狂妄自大,他也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李牧。
一個臣子有缺點不是毛病,但若一個臣子能力非凡,又自律得如同一個圣人一般,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如今聽高公公說,李牧坐牢了,還如常的處理事務。李世民心中是動容的,他覺得有點自慚形穢,自己處于私心,欲置李牧于死地,而他明知自己死到臨頭,還沒有撂挑子,為大唐盡最后一份心力。如果真的把李牧殺了,李世民自己也覺得,自己跟史書上記載的昏君也沒什么兩樣了。
“陛下…”見李世民很久沒說話,高公公小聲道:“若無吩咐,老奴告退?”
“去皇后那兒,把李牧的家人,送過去吧。他既喜歡蹲大牢,就讓他們全家團聚去!”
李世民氣哼哼地說道,高公公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偷笑一下,不敢出聲,悄聲退了出去。
李世民背負雙手,抬頭看向窗外的月色。太極宮也換了玻璃窗了,月色清晰無比。看到眼前的透明玻璃窗,李世民又惱了,李牧啊李牧,你若不這么優秀該多好,朕殺你之時,也不會這么不舍。天下女子你盡可挑選,便是宗室之女,朕也不會有半分的不舍,為何你偏偏要搶朕心儀的女子?
朕到底應該怎么做…
李世民看向天邊的明月,可惜明月卻不能給他任何回答。
大理寺。
孫伏伽看著宛如菜市場一般的大理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止他一個人懵逼,衙役們也都不知該怎么辦了,如今能進到院子里來的,最低的也是一個員外郎。主事什么的,都在墻邊站著呢。大理寺乃是嚴肅之所,可如今哪里還有半點嚴肅了。
“跟長安縣那邊說好沒有?他們能空出來多少監牢?”
“回少卿大人,長安縣能空出來的地方不夠,萬年縣加一起差不多了。咱們是現在就走啊,還是等明天天亮?”
“走吧,走!”孫伏伽頭痛欲裂,道:“不把犯人帶走,哪有地方給這些官住?你沒看內務府的那幾個,把行李都帶來了?趕緊的吧,我這腦袋啊,都快炸開了!”
衙役領命而出,孫伏伽也從屋里出來,剛走兩步,便看到了高公公,趕忙過來:“公公怎么去而復返?莫非陛下有旨意,要放了洛陽縣公?”
高公公斜睨他一眼,道:“孫少卿為何如此說話?難不成你對陛下的旨意,有所微詞不成么?”
“下官不敢,只是…”孫伏伽往牢房那頭看了眼,道:“您也瞧見了,這多有不便不是么?大理寺乃是公正嚴明之所,如今快成了菜市場了,這如何是好?”
“好不好也得忍著。”高公公沒好氣道,他勾了勾手,孫伏伽一愣,旋即明白了,附耳過來。
“你拾掇出兩間最好的屋子出來,再…雇個伺候的婆子。”
孫伏伽一愣,道:“這是為何啊?”
“為何為何,你哪兒那么多的為何?這不是出門久了,想娘子了么?陛下開恩,讓他們夫妻團聚,又因他的夫人懷著孕,皇后吩咐,好生照顧著,聽明白啦?”
“這…”孫伏伽哭笑不得,蹲大牢蹲到這個份上,可真是前無古人了。
“哎呀,別說什么合不合規矩了。”高公公猜到孫伏伽想說什么,搶在前頭說了:“人跟人不能比,謠言吶,也不足信。依我看那,用不了幾日,侯爺還是侯爺,哦不,縣公,是縣公了。好生伺候吧,說多了,給自己惹禍。”
“唉…”
孫伏伽還能說什么呢,只 好吩咐人去倒騰屋子去了。可憐堂堂大理寺,因為李牧住進來,不但把犯人轉移了,連值官住的房間也要空出來,孫伏伽真恨不得自己一咬牙一跺腳,上一道折子請辭得了,這個官兒當的,也是半點威嚴也不在了。
“恩師,這里有一份物價表,是年后到三月的…”
“夫君!”長孫沖正拿著一張表格給李牧看,忽然傳來了一聲‘夫君’,李牧本來已經要睡著了,聽到這聲喊,眼珠子立刻就瞪圓了,一把推開長孫沖,撲到牢房門口,看到李知恩跑過來,伸手拽住門外的牢頭,把鑰匙搶了過來,自己開了牢房的門出來了。
牢頭懵了,他本以為,這些官兒絡繹不絕的來訪,已經算是很過分了。但他很顯然還是低估了李牧,好家伙,自己拿鑰匙開門出去了,那要牢頭干嘛呀?他張了張嘴,有心想說什么,但瞧見長孫沖,許繼等人看過來的眼神,瞬間打消了這個念頭,眼睛瞥向一邊,灰溜溜地躲到了角落。
“知恩!你咋來了!陛下放你們出來了?”
“夫君…”李知恩的眼淚忍也忍不住,眨眼便哭成了個淚人兒似的。李牧趕緊安撫著,這時一個抱著劍的身影走了過來,隔著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李牧從眼眸中可以看出來,這小子此時有多么激動。
“大哥。”
一句話,包含了千言萬語,李牧點了點頭,眼眶也有些濕潤了。
“小九,過來喝!”李重義在隔壁牢房喊了聲,獨孤九點了點頭,擦著李牧的身邊走了過去。牢門被鎖著,李重義伸手抓住鐵鏈,猛地一扥(den),鐵鎖鏈便被扯斷了。牢頭嚇得縮脖,心道這是什么怪物啊,這牢房根本就管不住他呀!
“夫人呢?陛下沒放她?”李牧伸著脖子也沒看到再來人,心中焦急,李知恩哼了一聲,道:“就知道關系夫人,我也是你夫人啊,你都不關心我?”
“哎呀,我離家好幾個月,夫人肚子里還有孩子呢,我怎么能不著急?好知恩,快告訴我,夫人在哪兒?你們被接到宮里,又沒有受氣啊?”
“夫人也來了,在外面呢,牢房濕氣重,又什么人都住過,夫人怎好下來啊?我跟夫人好說歹說,讓她稍等會兒,你出去就見到啦。進宮沒有受氣啊,我們一直在皇后的立政殿說話來著,剛剛過來的時候,皇后還囑咐高公公好好伺候呢。”
“啊,嚇我一跳。”聽到白巧巧沒事兒,李牧的心便放下了大半了。他太想白巧巧了,聽到她在外頭等著,便一刻鐘也待不得了,道:“走,咱們看夫人去。”
“嗯!”李知恩挽住李牧的手,也不管旁邊的獄卒怎么看,倆人開開心心地,大搖大擺地出了牢房。排隊等著的工部各司官員,看到李牧出來了,齊刷刷的躬身行禮。李牧也沒想到外面這么多人,道:“那個,牢門外的,自己記住前后是誰,明天辰時過后再來排隊,今天本縣公累了,見不了那么多人,都滾吧。”
“下官遵命。”
一群人齊刷刷應聲,行了禮轉身告退了。而仍留在牢門內的人,則全都欣喜不已,李牧這么說,等于是告訴他們,今天能見他們了,等這一下午也不算是白等了。
“夫人!”
剛出牢門口,李牧便看見了讓他魂牽夢繞的人兒。數月不見,白巧巧豐潤了一些,但整體還是很苗條,腹部微微隆起,李牧有些手忙腳亂,他本來想給白巧巧一個大大的擁抱,可是如今卻不敢了,怕傷到孩子。
還是白巧巧主動投入了他的懷中,李牧才敢輕輕的環抱住他,深吸一口白巧巧脖頸間的香氣,李牧只覺得這一路顛簸的疲憊,好像都不見了似的。
李知恩在旁邊看著,心里吃味不已。李牧剛剛看見她的時候,雖然也很高興,但是與看到白巧巧的時候相比,很明顯就被比下去了,怎能不大大的吃醋呢。
她也擠過來,拉著李牧的另一條胳膊把自己摟住,把頭埋進李牧的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