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王,徐驍。
離陽一統天下,雖然各地略有叛亂發生,但大局已定。
北涼王實至名歸,在冬雪還未飄落的時候,消息傳入北涼。
整個北涼沸騰。
整個冬天,北涼百姓心熱如火。
北涼王府龍盤虎踞于清涼山,王府還未徹底建成,但已顯大氣磅礴之相。
作為王朝唯一的異姓王,在廟堂和江湖都是毀譽參半的北涼王徐驍作為一名功勛武臣,可謂得到了皇帝寶座以外所有的東西,在西北三州,他就是當之無愧的主宰,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難怪朝廷中與這位異姓王政見不合的大人們私下都會文縐縐罵一聲徐蠻子,而一些居心叵測的,更誅心地丟了頂“二皇帝”的帽子。
只是這數月以來,坐上北涼王的徐驍卻是憂心忡忡。
這個北涼王,不好坐。
北涼以北是北莽。
北莽兵強馬壯,他坐鎮北涼,最主要的任務便是抵御北莽的入侵。
軍事上,他不當心。
一輩子的軍旅生涯,早已經運籌帷幄,便是北莽舉國大軍來戰,也不過是惡戰一場,死戰不退罷了。
只是,朝廷給他的第二個任務,卻是頗為棘手。
那個亡國皇帝,在武當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黃庭入道,已然是半步陸地神仙。
當日殺不得,現在更難殺了。
不說妻子生產在即,不能動武,便是吳王妃產后恢復到了巔峰實力,大概也不過是半斤八兩的實力,誰也奈何不得誰。
“陸地神仙!陸地神仙!這西楚亡國,出了一個陸地神仙,出了一個儒圣…唉!天道難測,亂世未平啊…義山,這偌大的天下,北涼如何自處?”
徐驍站在清涼山觀潮亭上面對滿湖大雪,身邊站著個文弱書生,面對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涼,各有憂色。
離陽馬踏江湖的計劃擱淺了,便是準備好的牽制徐驍的“白衣案”也不敢再啟動。
顧劍棠一死,這能戰之人,也就只一個徐驍了。
這對于北涼來說,卻也并非好事。
離陽勢弱,北莽勢大。一統九國,戰死了多少勇士,耗去了多少財力,正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而北莽盤踞北方草原,兵強馬壯,有百萬鐵騎,全民皆兵。若是爆發戰爭,北涼必是要沖,死戰之地。
這是外患。
內憂,則是西楚的那個亡國皇帝,短短數個月,已經是半只腳踏進了陸地神仙境,若是作亂復國,北莽應勢而攻,不堪設想。
首席幕僚李義山單薄的身子站在風雪中,緊了緊狐裘。他隨徐驍南征北戰,統一了整片山河,所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立下了莫大功勛,可稱書生平世的典范。
但是這還不算什么,在隨后近二十年時間里,李義山自困于聽潮亭一樓,為北涼基業扛鼎,使北涼真正立足于兩國之間。面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涼莽大戰,李義山替北涼奠定了一個堅固而扎實的基礎,此可謂書生治國。若是北涼替中原抗住北莽百萬鐵騎,李義山絕對是居功至偉。
這個人,有大才,勝過十萬鐵騎。
“事在人為,那人朝著北涼而來,我看也并非是為了報仇,或者為復國奔波。我觀他從郢都,一路到武當山,再入北涼,西楚曹長卿顯然也并不清楚他的行蹤,與西楚復國勢力毫無聯系。他來北涼的目的,顯然和登武當山的目的一樣…”
“你是說…”
徐驍看向聽潮亭,樓內藏書萬卷,珍本孤本無數,不乏失了傳承的武學秘笈。
但這并非聽潮亭的全部,亭下鎮壓的老怪物,才是這座亭子建起來的原因。
而聽潮亭面前這片浩蕩的大湖,湖里的老魁亦是縱橫天下的老怪物。
徐驍和李義山面對大雪沉默了良久。
“這兩個老怪,現在…不好說,不好說!我去準備一番,義山,你也小心些,最近不要呆在聽潮亭了,去軍營里吧!”
“那人真要殺人,百萬大軍也沒用啊!王妃待產,還是不要讓這些俗事驚擾了胎氣。歸根結底,我北涼巔峰戰力終究是略少,容我想想…容我想想…江湖事,不好謀之,直接掀桌子,謀個屁啊!”
北涼鐵騎踏破六國,掠奪了六國朝廷和江湖豪門的典籍,皆在聽潮亭的藏書樓里。
這里不僅進門難于登天,里頭更加危機叢叢,與擁有“天下第二”坐鎮的武帝城和劍仙輩出的吳家劍冢并稱三大禁地險境。
武帝城是有一個睥睨天下高手的老怪物。
劍冢是有大批一生一世只許用劍甚至只許碰劍的枯槁劍士。
而北涼王府,除了明面上的北涼鐵騎護衛,還有無數隱匿于暗處的不出世高手。
其中不為世人所知的便是亭下鎮壓以及湖中鐵鎖束縛的兩個老怪。
一個老劍神,春秋十三甲之首的“劍甲”李淳罡,曾經的陸地神仙。
一個舊南唐遺民,最強劍客之一,喜歡吃劍,吞無數名劍入腹號稱“吃劍老祖宗”的隋斜谷。
除此之外,投靠的江湖高手亦不知多少。
諸如韓嶗山、徐偃兵,貼身護衛,皆為指玄境。
還有個缺了門牙的老仆,看似普通,還貪酒,其實也是個高手。
最初的無名小卒徐驍自打上陣第一天,便幾乎不卸甲不下鞍,二十多年似沒個止境平步青云,足以讓徐驍這個“人屠”去豢養不計其數的門客、說客、俠客和刺客,賜予重金美婢或者名利權位。
聽潮亭武庫建成后,更有各色武癡前往求學,心甘情愿為北涼王賣命鎮宅。
正常人誰敢去拔徐驍的虎須逆鱗?
便是武當山,因為靠近北涼,掌教王重樓多少也要看徐驍的臉色。
大軍圍山,可不是說笑。
氣象巍峨的聽潮亭底下,一紅甲女武神抬頭上看,望著亭頂,眼神里露出些謹慎、小心,還有些隱藏的很深的怕怕。
這聽潮亭說是亭子,其實是一座正兒八經的閣樓,攢尖頂,層層飛檐,四望如一。
“小娘子,這里不是你能闖的地方,速速退去,俺老黃好說話,若是老韓和老徐出手,那可真是辣手摧花啊!”
湖畔,烏篷船被大雪覆蓋,一個戴著斗笠的中年人喝著劣酒,獨釣寒江雪。
還不是老黃的老黃,咧著嘴,缺了門牙,歪瓜裂棗,但膝上放著一口長條狀紫檀木匣。
“你是黃陣圖?”
身著紅甲的羋虞問道。
“咦,你知道俺?”老黃露出疑惑的表情,張口道:“不對啊!你怎么可能知道俺?”
羋虞回憶著高仁為她介紹的北涼王府里的高手,說道:“你這劍匣中本有天下十大名劍中的六柄,早年曾挑戰王仙芝,留下其中之一。夫君說,我可以拿你來修煉…”
“嘿嘿…”老黃笑了,沒了門牙有些漏風:“你夫君口氣…”
話說到一半,笑容僵在臉上。
“你是色甲,西楚皇后!”
“請出劍吧!”羋虞手掌一伸,南華從手掌憑空生長出來,之前這是口刀,但高仁嫌刀不配色絕天下的第一美人,便讓吞噬了南華刀的矩陣改成了劍。
南華符劍。
老黃站起身來,抱著劍匣,微微一鞠躬。
“那么得罪了!”
那一瞬間,羋虞眼睛仿佛被晃了一下,眼前這個老黃不再憨不再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覺得不動如山,胸中劍氣,氣沖牛斗。
聽潮亭三塊大匾中有一塊“氣沖斗牛”,說的是那只存于典籍事實上純屬虛無縹緲的無上劍氣。
羋虞不懂劍,但在武當山數月也非虛度了時光,讀了很多書,也求教了很多老道,知道此人真的是深不可測。
不見老黃如何行動,木匣顫聲如龍鳴,嗡嗡作響,并不刺耳,卻震人心魄。
“劍一。”
默念兩字的老黃踩著烏篷船的船頭輕輕踏出一步。
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開,沖出了一柄長劍。
山巔大雪紛飛之間立身不動的北涼王和聽潮亭內的李義山同時說道:“劍一,龍蛇。”
羋虞不懂劍,也不懂武。
與其說是讓她來修煉,不如說是讓“矩陣”這個金屬生命來修煉。
一劍東來。
她唯一看出來的就是紫檀劍匣又飛出了一柄劍。
羋虞知道最上乘的招式,都逃不過返璞歸真四個字。
北涼王橫戈而立,輕嘆道:“劍二。”
聽潮亭內李義山緩緩吐出兩字:“并蒂蓮。”
山上山腰兩人顯然極有默契。
一劍變兩劍,兩劍變三劍。
“劍三。”
“三斤。”
三劍便已經是漫天劍光,籠罩天地。
后面還有劍四,劍五,直至劍八!
叮叮當當!
紅甲防的滴水不漏。
被呂洞玄的佩劍一劍差點斬成兩瓣,也不是沒有收獲,至少對劍的防御大增。
世間劍道,能比肩呂洞玄的劍,大概也只聽潮亭下鎮壓的李淳罡了。
羋虞望著滿天的飛劍,嚇傻了三秒鐘,然后耳中直聽得叮叮當當之聲,猶如急雨打芭蕉,暴雨敲梧桐。
恰似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別有一番情致。
看到這里,聽到這里,第一次戰斗的緊張感便也消散了。
回憶著高仁交給她的一試劍法,手握南華符劍,腳踏七星,連行七步,長劍霍然刺天,口中念念有詞:
“九天玄剎,化為神雷。
煌煌天威,以劍引之!”
當然,這只是高仁的惡趣味,純屬裝逼之詞。
片刻之間,大雪、劍雨之間,雷聲隆隆,南華符劍上不斷有電光閃動,雷霆暴起。
“雷劍?!南華?”老黃大叫。
霎時間,從羋虞手里爆發出來了一股恐怖的電流,電閃雷鳴之中,出現一條粗大無比的兇殘雷蛇。
一劍刺出,“噼里啪啦”作響,雷蛇咆哮。
“我滴個乖乖!”
老黃御劍在側,擋住了雷蛇,但頭頂根根毛發豎立,讓他的模樣看上去越發的滑稽。
老黃八劍無功而返,剎那之間,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羋虞面前,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北涼韓嶗山!”又一道人影落地。
事實上兩人都跟槍仙王繡師出同門,只是世人只知韓嶗山是王繡師弟,不知徐偃兵而已。
緣于王繡身為上一輩江湖四大宗師,在中原西北一帶風頭無雙,不僅韓嶗山被遮掩得暗淡無光,早早離開宗門行走江湖的徐偃兵就更不用多說。
而且,當年徐偃兵鋒芒太盛,幾乎讓年長許多的王繡追趕無望,以至于幾乎意志消沉,王繡父親不得不將這名最為器重看好的外姓弟子半驅逐半請出王家。
如今,四大宗師中的王繡已死,死在了得意弟子陳芝豹的一槍之下。
但槍王一脈,卻也都俱在北涼王麾下賣命。
徐驍,就是有這種人格魅力。
真要論起來,“小人屠”陳芝豹雖然刺死了宗師王繡,但終究不過二十來歲,還是不及在槍道上琢磨了一輩子的徐偃兵強。
只見徐偃兵提槍而立,那竟然是一桿木槍。
“色甲,西楚皇后,竟然有如此實力。西楚亡國,造化了多少人?一個陸地神仙,一個儒圣,一個你…”
徐偃兵正要挺槍直刺。
突然,一道人影從風雪中走出。
“臣,翰林編修齊練華,拜見皇后!”
霎時間,站在清涼山峰頂的徐驍臉色便有些變化。
“書圣齊練華?”韓嶗山橫槍在側。
羋虞一人,北涼大半底蘊盡出。
“徐驍,給我出來!”齊練華朝著山上高聲道。
徐驍立刻便大步走下,雙膝一跪,拜道:“徐驍拜見泰山大人!”
吳素姓吳,出身吳家劍冢。
齊練華姓齊,乃是西楚的書圣,春秋十三甲中“刀甲”,刀筆吏,刀筆雙絕。
一看本不相干的幾個人。
但吳素卻真是他的女兒,吳家劍冢這一代的劍冠,自然是隨母姓。
篆隸草行楷,皆千年榜眼。
豪閥出身的齊練華是公認天資卓絕的書壇巨子,但在大楚朝僅官至翰林編修,只做些幫天子書寫誥命文章和碑文祭文的小事,修纂過半部無疾而終前朝史書,因此當時又有“齊半部”和“添花郎”的外號,后者暗諷齊練華只會錦上添花無法雪中送炭。
西楚覆滅后,廣陵齊氏家道就此衰落,齊練華也不知所蹤,愈發坐實了齊添花的說法。
沒想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幾個人,竟然有此根源。
羋虞聰明的很,立刻便理清楚了這其中的關系。
齊練華手掌緩緩翻覆,看似不過是提筆徐徐勾勒,像是個迂腐老夫子在傳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筆一劃寫字:“大楚養士兩百年,國破未半載,猶有一股士氣不可辱。陛下,娘娘,臣,今日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