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加泰羅尼亞地區的每一座修道院和教堂里。
西班牙籍的神父與教士被驅逐出去,聚斂的錢財與土地被一概沒收,他們的位置被法國人的教士取而代之,加泰羅尼亞人的助祭等低級宗教人員倒是可以留下——經他們的口,十一稅在這四個月中不再被強制征收被廣而告之,民眾們個個稱頌——不是他們不虔誠,而是現在的加泰羅尼亞太需要一個喘息的機會了。
這些西班牙神父與教士的信件如同飛雪一般地落在了托萊多大主教的書桌上。
這是他,也是羅馬最擔心的——當初法蘭西的路易十四征服了佛蘭德爾,法國與西班牙都是天主教國家,羅馬教會就沒有插手,甚至因為收受了路易十四的賄賂而有意對哈布斯堡的訴求置之不理;后來路易十四奪取與瓜分了荷蘭,羅馬教會同樣樂見其成,一來是他們的主教區也可以從中分潤,二來則是因為荷蘭人都是新教教徒,法蘭西是天主教信仰為主,那時候的羅馬教會還在做著,如果荷蘭成為了天主教教區,也許路易十四會開恩抬抬手,讓他們也能從中牟利。
結果大家都看到了。
弗朗索瓦一世從教皇里奧十世那里搶來的圣職任免權路易十四可沒蠢到送回給教會,就算是佛蘭德爾與荷蘭,西班牙同樣如此。在佛蘭德爾與荷蘭被吞并的時候,羅馬教會不甚在意,因為佛蘭德爾也有一部分是新教教區,荷蘭更是新教教徒集中的地方,但加泰羅尼亞的變化,意味著如托萊多大主教與部分敏銳的紅衣親王估計的那樣,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即便不會聯統兩個國家,也一定會將他在法國的政策貫徹到西班牙。
在連接失去了法蘭西、英國之后,西班牙可以說是僅有的,能夠支持得起羅馬教會這個龐然大物的國家了,如同那個俗人姓氏是阿爾瓦的神父,他蠱惑民眾得來的錢財,固然自己會沒下一部分,但更多的還是繳給了羅馬的紅衣親王來保證這個位置不至于旁落別家,像這樣的人在西班牙有千千萬萬。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是英諾森十一世,他也不敢說在這方面繼續支持路易十四——不然教皇選舉肯定要提前。
托萊多大主教看完了信,卻只能一笑了之,他現在已經做盡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還能如何呢?他連自己的弟子都送到法蘭西去了。
“主教先生,”教會的使者焦灼地問道:“您是否已經想好了要如何做呢?”
“怎樣做?”大主教在面紗的遮掩下發出古怪扭曲的聲音:“我已經在流西班牙人的血,我們在為天主與教會打仗,做了犧牲,您還要我們怎么做呢?”
使者一時語塞,他也確實想不出還要托萊多大主教做些什么,大主教已經竭盡全力地尋找到了所有愿意反對與對抗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的人,他們組成聯軍,時刻準備著與法國人決一死戰,甚至將親法的同僚驅趕到了西班牙的最南端,西班牙人已經流血了,“難道我們就這么看著?”
“那么就請教會來呼召君王們來幫助我們,將路易十四驅趕出去吧。”大主教說。
使者的臉色頓時變得難堪起來,別說現在的羅馬教會不再有卡諾莎之辱時的輝煌,就算是發起了十字軍圣戰的烏爾班二世,也不可能指揮一個天主教國王去和另一個天主教國王打仗,哪怕路易十四的所為幾乎與異教徒無異,但他強大且富有,沒有足夠的利益與機會,沒有如利奧波德一世這樣不得不作為的理由,沒有一個君王會把教皇的旨意放在心上。
“如果你們什么也不能做,”大主教淡淡地道:“那么總會祈禱吧,你回去,與那些親王們說,讓他們在上帝與圣人的面前虔誠地祈禱,也許天使聽到了你們的祈求,就會落在地上,將法蘭西的國王帶回天國也說不定。”
這句話可真有點刻薄了,但使者也明白,羅馬教會確實除了一條舌頭之外什么都出不起,紅衣親王們從不舍得為了這種事情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銅子兒,也不會拿著個人的人脈與恩情去為西班牙與教會謀利,他們一邊擔心法蘭西國王在征服西班牙后斷絕西班牙對教會源源不斷的風險,又…說句實話,他們也許還真的在做夢會有天使,魔鬼也行,從天而降把路易十四帶走。
教會的使者悻悻然地離開了,大主教身邊的侍童撿起了飄落在地上的信件,忍不住痛罵起法國人與那些見識淺薄的加泰羅尼亞人來:“這些該死的,見了些許蠅頭小利就忘記了天主與恩人的混蛋!”他氣惱地說道,“不過幾個月的稅金而已——還有,就算法國人說了那樣的話,十一稅難道不是為了贖清他們的罪過,感念教會與上帝的仁慈,他們自愿奉獻的嗎?主人,”他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畏懼問道:“難道那些加泰羅尼亞人還真敢拒絕繳納十一稅嗎?”
大主教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得懷念起阿爾貝羅尼,他曾經深深地厭惡過阿爾貝羅尼,也在后悔不應當讓他接觸太多的繁雜知識與那些低賤的民眾——他覺得準是這兩樣讓他最喜歡的弟子產生了思想偏差,所以在把阿爾貝羅尼送走之后,他在挑選侍童的時候,特意選擇了一個貴族的幺子。
現在他又后悔了。他不滿意這個孩子,如果是阿爾貝羅尼,準能一下子看出法蘭西國王的真正用意。
路易十四是那種會用這種低劣的手段來收買民眾的人嗎?作為一個國王,路易十四可沒人們傳說的那樣仁慈,他在征服佛蘭德爾,征服荷蘭之后,對這兩處的人們均課以重稅,罰沒反對者的資產,以此來償還對商人的戰爭欠款,以及兌現在國內發行的戰爭債券。
那么他為什么不對加泰羅尼亞人這樣做呢?因為加泰羅尼亞人可以說是他征服西班牙的第一站,他做出姿態,來誘惑那些還在左右搖擺,猶豫不決的人,與此同時,他也在通過這種手段,對加泰羅尼亞進行由上至下的梳理與管制——債務人永遠無法對債主高聲大氣,國家對國家也是如此,加泰羅尼亞人受了他的好處,就很難再對他想要施行的法律與條文指手畫腳,或是陽奉陰違。
畢竟對那些饑腸轆轆的人來說,一塊近在咫尺的面包,豈不是比什么尊嚴啊,獨立啊,甚至信仰重要得多了。
如果阿爾貝羅尼在這里,無需解釋,他也能明白這位國王的用意。不過他不在這里,這里的是個白癡——也不錯,大主教反而不用對他解釋什么,也不必深入討論和分析,他點點頭,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那孩子就歡喜不盡了。
魯爾的父親終究還是答應了,讓魯爾去參選法國人的預備軍。
我們之前說過,魯爾是個強壯的年輕人,又有盧波的擔保,他不費什么力氣就獲得了成為預備軍的資格,他在負責的軍官那里登了記,領取了制服和帽子,以及一些零碎的軍需用品后回到了家里。
“火槍,火槍呢?”他的弟弟急切地圍著他繞來繞去,“讓我看看你的火槍!”
“武器是不被允許帶回家的。”魯爾說:“何況我們還沒成為真正的士兵呢。”
“你們要訓練多久?”魯爾的母親問。
“可能要有三四十天吧。”魯爾說:“我還能回家幾次。”
“關于這個就不要多說了,”魯爾的父親謹慎地說,“讓我看看你的制服,好家伙,”他感嘆地摸著厚實硬挺的布料,因為是預備軍,所以他們的軍服不是藍色的,而是沉穩的棕褐色,但在袖口與下擺都有藍色的鑲邊,帽子是牛皮的,帽檐不寬,只有一掌,也沒有羽毛點綴,但靴子黑亮亮,又柔軟,“全部加起來也有二十里弗爾了。”他說,這個價格相當于一匹駑馬的價,想想這里有多少人成了預備軍的士兵,太陽王果然如人們傳說的那樣大度慷慨。
看到這些東西,魯爾的父親也終于放下了心,就算是為了這些軍備,法國人也不會輕易將魯爾這些年輕的加泰羅尼亞人當做消耗品。
“還有這個呢,父親。”魯爾變戲法般地一拍手,掌心里就多了一枚金燦燦的錢幣:“看啊,大家,”他高興地說:“這是最新鑄造的金幣,我們的長官說,這不算在餉金里——算是國王給我們的禮物!陛下說…”他努力模仿著法國軍官的口吻:“也讓我們見見我們的國王!”
“這上面是誰?”魯爾的母親好奇地撿起來放在手中反復觀賞,金幣鑄造的非常精美,邊緣有齒輪,她都沒敢習慣性地上去咬一咬:“看上去像是一個孩子。”
“卡洛斯三世。”魯爾的父親了然地說道:“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爾殿下。”他從妻子的手中拿過金幣,掂了掂,“有半個皮斯托爾那么重,如果每個預備軍士兵都有一個…”
“確實每個人都有。”魯爾說。魯爾的父親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在陽光下反復看著這枚金幣,雖然重量不如皮斯托爾,但從顏色上來看它的純度可能要高于后者,金幣上的孩子可能只有兩三歲或是更小,因為是側面所以面頰圓鼓鼓的,加上蓬松的卷發顯得很可愛。
“別把它隨便花了。”魯爾的父親把它還給魯爾。
“但家里不是正缺錢嗎?”魯爾疑惑地問道。
“這個月確實沒人來催繳稅金。”魯爾的父親說:“就算我們去教堂望彌撒,做禱告,向神父懺悔——他也沒向我們要錢。”他看向大兒子,說了一個名字,就是買走了魯爾父親作坊的那個人:“他雇傭我,還有你的弟弟去作坊干活兒,家用足夠,”也許是因為聽說了魯爾成了法國人的士兵,所以那個商人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絕對,要把作坊直接還給魯爾父親也是不可能的,但給他們一份工作并不難,現在這座小城,不,整個加泰羅尼亞都百廢待興,又有幾萬個法國人在這里,什么都賣得出去:“還有你的母親和妹妹,她們也找到了縫制帳篷和軍服的活兒來干。”
“這可真是太好了。”魯爾說,他觀察著父親與母親,還有弟妹的臉,果然比以前多了些紅潤與活力,他放下心來,與親人們共進午餐后,就走出了門,準備回訓練營地。
街道上的人甚至比之前還要多,尤其是商人,不但是加泰羅尼亞的商人,從穿著上看還有荷蘭、英國甚至奧斯曼土耳其的商人,幾分鐘后魯爾恍然大悟——路易十四說過在今年不會在加泰羅尼亞征收任何稅賦,也就是說,商人也無需繳納任何稅金,相當于,這四個月里加泰羅尼亞就是一個超大的免稅區。
嗅覺敏銳,膽大妄為的商人們當然不會放棄這個難得一見的好機會。
只要有利可圖,這個時代的商人們什么都做得出,也因為這點,商人被大多數人看不起。有教士說,商人要上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
但最重要的財政大臣就是個商人的路易十四卻很懂得如何驅使他們,讓路易來說商人猶如魚塘中的水藻,陽光與水中養分就如同利益會讓它們迅速滋生到扼殺魚塘中的其他生物。
但如果這里只是一塘貧瘠的死水,水藻反而能變成營養豐富的餌料,引來和喂養魚塘里其他的生物。
只要把握好其中的節度,商人和大臣,將領一樣也能成為君王的臂助。
加泰羅尼亞戰亂頻頻,西班牙人又一再涸澤而漁,可以說,這里幾乎快要被商人放棄了。法國國王的免稅制度一出,這里就突然像是被圣徒賜福了一般,只要有可能,商人們就會盡力跑到加泰羅尼亞地區完成交易。
他們帶來了木材、陶瓷、橄欖油、染料、棉布絲綢毛呢…總之所有你能想到的東西這里都有,他們和他們的雇員要吃喝,要休息,要搬運工和倉庫,要…他們什么都要。
即便魯爾所在的只是一座小城,也因為距離巴塞羅那不遠被商人們拓展成了一個大集市,在他完成訓練即將開拔的時候,居然還看到有人正在為這里修筑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