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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熱熱鬧鬧的叛亂活動

  那一天,我的族人終于決定離開鹽水這個地方。

  鹽水是一個溫暖而又寧靜的地方。在數年前,被咆哮的風雪,兇悍的野獸,饑餓的腸胃,不斷的死亡所追逐的我們逃進了這里,得到鹽水神女慷慨的接納。

  她愛上了我們的首領,愿意做他的妻子,如同對待她的子民那樣看護我們。

  但鹽水太小了,容不下太多的人。

  慢慢地,為了爭奪食物與居住的地方,族人之間開始了爭斗。

  我們是為了尋找合適全族人生息的地方,才離開熟悉卻又貧瘠的故土,拋下已經無法遠行的衰老雙親,舍棄不諳世事的的幼兒,在痛苦中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一路艱苦跋涉,來到這里。

  仍然清醒的人,發出哀嘆,他們說,鹽水雖好,卻不是我們所尋找的美地。

  族人們看向族長,等待著他的命令。

  “弟弟,你不愿意離開鹽水,對不對?”

  族長的姐姐蝣溪微笑著詢問沉默的族長。

  她笑起來,那張被火舔抿過,完全毀去的臉更加可怕。可是她在自己的丈夫被自己的弟弟殺死之前,是我們全族最美的女子。

  我們的族群,喪夫的女子不能拒絕其他男子的求婚。她如果想為了自己深愛的丈夫守身,那只有令所有的男子都沒有了向她求婚的念頭。

  她的弟弟,殺死了她的丈夫。

  為了成為我們的族長。

  族長依舊沉默著。

  所有的人都知道,族長不愿意離開鹽水。

  鹽水的神女奉他為自己的上賓。每日是鮮美精細的肉羹,清爽可口的漿果,厚實溫暖的虎皮鋪墊在身下,身上穿著繡著珍奇花草的絲緞衣服。

  一天又一天,嬌美的神女陪伴著他,看明麗的早霞,看妖嬈的月色;或是傾聽山上的百鳥悅耳的鳴叫。

  他早已看不見族人痛苦怨恨的目光,聽不見族人悲慘絕望的哀叫。

  他已經厭倦了無窮無盡的勞苦與跋涉。

  “弟啊!但你是我們的族長,你必須為你的族人尋找廣闊的美地。”

  蝣溪再次猙獰地微笑著說話。

  族長看向族人們,族人們的目光又冷又怨毒。

  你是我們的族長啊!

  那個時候,你不是在祭臺上,毫不留情地將你的對手一個個的殺死,甚至于連朋友、親人也不放過,就是為了要做這個族長嗎?

  那些死者中,有的是兄弟,有的是兒子,有的是愛人,有的是丈夫,有的是父親。

  不怨恨,是因為需要一個強悍、果決,可以帶著大家找到一個又豐沃又廣闊的新地的族長。

  你的身體、靈魂,統統地屬于這個困苦的族群。

  “弟啊,你真的要留在這里?4

  現在鹽水的神女愛你,你才是鹽水的上賓。但是神女的生命,比我們凡人長的多,神女的心思,也比我們凡人的更容易變動,終有一天,當你不再壯健英俊…”蝣溪輕輕撫摸過自己的臉,他們是姐弟,必然十分相像,但現在…

  “弟弟,還是離開鹽水吧。你是我們的族長,將來還會是我們的英雄與君王“

  蝣溪的聲音仍舊婉轉,柔軟的好象水蛇的身體。

  族長被這聲音纏繞住手腳,控制住唇舌。

  他只有下令。

  “離開鹽水!“

  “不!不準你離開鹽水!“

  鹽水的土地、水、風、生靈萬物,都忠誠于鹽水的神女。族長的決定,只不過在瞬間,就被她知道了。

  她的長發只是用蒼綠的藤蔓草草地挽住,蒼白的臉上沒有平常慣用的薔薇染開的紅暈,十指細長,水晶石般透明的指甲只涂了一半的豆蔻,身上只有一件簡單的白色長衣。

  她是那樣倉皇的趕來,阻攔自己情人的離開。

  即便是鹽水的神女,在自己深愛的人面前,依然脆弱如同凡人的女子一樣。

  族人雖然不愿意看見族長再次被神女牽系在鹽水的土地上,但是她是那樣悲傷,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讓開了一條通路。

  鹽水神女斷珠一樣的淚落在地上,地上立刻開出了小小的,有著金蕊的白花。

  “我的愛人,我的愛人…請你不要走,不要離開鹽水。“

  族長退避開那哀傷的眼睛。

  “神女,我們要離開了。“

  “不要走,不要走。

  如果你的族人覺得饑餓,我可以令鹽水所有的果樹終年開花結果,河溪里永遠漁獲不斷,兔、獐、鳥…一年十次繁育后代。

  如果你的族人覺得寒冷,我可以令鹽水永遠溫暖,綿一年里開三次花,麻一年里長七丈。“

  鹽水的神女伸出皎白的手臂,拉住族長的衣襟。

  “只要你愿意留下,我可以做一切事情。“

  族人們出現了輕微的騷動。

  這時候,我看見蝣溪被火和煙灼傷,每時每刻紅腫震顫的眼睛。

  “如何保證?“

  蝣溪走近神女,看著她柔潤無瑕的肌膚與黑亮如剛出生嬰兒的眼睛。

  “尊敬的神女,你如何保證你現在所說的一切可持續到永遠?我的弟弟只是一個凡人,總有一天會老會死。到那時,你的愛意是否也會隨著他埋入黃土?

  你真的可以永遠眷顧我們的族人以及他們的后代?“

  嘶啞地笑了笑,蝣溪沒有等待神女的回答,轉身回到了人群里。

  躁動平息了。

  而族長艱難地推開了那雙柔軟的手。

  鹽水的神女露出了憎惡的神情,遭到一個凡人的拒絕令她倍感羞辱。如果是其他的人,也許早就被她驅使猛獸撕裂吃掉了。

  族長有些畏懼地向后移動了幾步。

  神女的臉色鐵青,長發飛揚,瞬間天地間萬物暗淡了下來,只有那雙晶瑩的眼睛閃爍著令人畏懼的光。

  “我不會…”

  幾乎是咬緊著雪白的牙,神女逼視著族長,倨傲地說。

  “我不會,就這樣讓你離開我的。”

  第二天。

  在天與地相連的地方,看不見尋常時清藍的天色,只有不斷變化著形狀,肆意飛揚的灰色塵霧。

  漸漸靠近,才看出那是由無數活生生的各類小蟲集聚成的云彩。

  在這個季節,應當仍舊潛伏在黃土中沉睡的蝗蟲;或是早已消聲滅跡的,有著褐白色條紋,細長手腳的按蚊;小小的身軀,暗色的蟋蟀與織娘;慘綠的螳螂,肥碩的飛蛾,烏色的甲蟲…

  地面上的枯草與枯枝里,還有劇毒的蜘蛛與恙蟲。

  前去探路的幾個人,精明又強悍,但沒入這無邊無形,蟲子的泥沼后就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聲息。

  離開鹽水的路,就這樣被遮蔽著。

  神女的恐嚇并不是虛幻的。

  “暫時休息。入夜走。”

  族人安靜地,三三兩兩席地而坐,蝣溪在他們中間來回走動,探看是否有需要照看的人,因為接下來,又會是至少幾天幾夜的行走。

  天色暗的十分快,蟲子果然散去了。

  族人們點起了松柏的火把。

  還是走不了。

  山路崎嶇,藤蔓就象蛇一樣盤曲在地上,原本平坦的地方突然生滿荊棘,火把上的火焰不是被山風拍息,就是被猛然催旺,將手持火把的人全身點燃。

  族人們的眼睛不再看著族長,似乎他已經不存在了。他們互相扶持著,退回原地。

  族長求救般地看著蝣溪。

  蝣溪的眼里充滿著同情,她那樣慈愛地挽過弟弟,理順他的頭發,輕輕地安慰他。

  “但是我怎么做?族人已經不再信任我了。”族長苦惱地說。

  蝣溪略想了一想,從手指上取下一枚鑲著石榴石的金環來,這是她與夫君的定情信物。

  族長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姐姐。

  “我先要問問你。”蝣溪甚至可以說是以快樂的口吻說道:“你真的不再眷戀鹽水的神女了?”

  族長沒說話,只是嫌惡地點點頭。在前一天還是他心愛的無以復加的神女,如今已是他最憎恨的敵人了。

  蝣溪笑一笑,在族長的耳邊輕聲地說話。

  我聽不見究竟在說什么,只見到族長的神情飛快地變化著,最終露出了堅決而釋然的表情來。

  那一夜,族長沒有和我們一起,但是大家都沒有什么反應。

  只有蝣溪,她通宵地坐在火堆旁,目光灼灼,直至天明。

  灰色的蟲云又積聚起來了。

  族長取出了他自傲的長弓,那是全族最好的工匠為他做的,百年烏木做的弓身,鮫筋做的弦,鹿的腿骨與鷹的尾羽做的箭。他用這副弓箭不知射死了多少飛禽走獸。

  與昨天不同,族長自信地看了看族人們,大聲地宣布。

  “今天我們就可以離開鹽水了!”

  我們看著族長登上最高的山頂,注視著喧擾的蟲云。蝣溪靠在他的身邊,緩緩地舉起一只手臂,指向灰云中的某一點。

  我順著看過去,在那一片灰色的云霧中,有一只小小的,難以辨別的紅點折射著陽光,發出耀眼的光。

  族人們中有幾個人發出了驚叫,他們一定也與我一樣,發現了那光,是蝣溪原先手指上須臾不離的石榴石所發出的光。

  聰明的蝣溪啊!

  鹽水的神女,身上的衣物飾品都是鹽水的,他們會保護她,遮蔽她,惟有不屬于鹽水的東西,才會反叛神女,暴露她的行蹤。

  昨夜,族長輕而易舉地讓神女帶上了為兇器指出方向的情物。

  在歸來的情人面前,神女也被柔情遮蔽了自己的雙眼。

  族長的唇邊浮現了一絲微笑。

  他胸有成竹地將箭頭指向不定閃爍的紅點,弓逐漸滿圓,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爭”!”

  清脆的一聲。

  箭以無法眼見的速度飛射出去,沒入灰色的云里。

  族人們屏息以待。

  族長再次搭上了一支箭。

  灰色的云慢慢地散開。

  鹽水的神女顯現在空中,那支箭穿透了她的右胸,她憔悴的就象一只雙翼破碎的巨大蝴蝶。

  “對不起。”

  輕輕地說了這么一句,族長的箭再次發出悅耳的鳴叫,飛射出去。

  這一次,正中了眉心。

  族人們安靜了一會,突然雷霆般的歡呼起來。

  他們再次向族長投以信任的目光,并將他抬起來,拋向空中。

  我被人群推擠出來,在眼睛的余光中,瞟見早已退在一邊的蝣溪。

  蝣溪笑著。

  大家都在笑,蝣溪的笑并不奇怪,但是…

  此時,一個族人突然跌倒了。

  族人們沒有注意,可是又有人跌倒了。

  這個人歡笑著倒下去,摔在地上的時候,就已經沒了呼吸。

  這次發出的驚恐叫聲一樣如雷霆一般。

  鹽水發怒了。

  山與水起伏著,天空與地面顛倒了位置,野獸凄厲地咆哮,樹木的根從地下長矛般的穿出。

  灰色的蟲云再次聚集起來,更加稠密。

  無數的細小聲音叫喊著。

  “不許離開鹽水!不許離開鹽水!”

  族人們四處哭喊著奔跑,地上滿是狼籍的血肉。

  我被一塊巨石砸斷了腳,只有躺在地上靜靜地等死。

  族長倒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飛起的樹枝刮去了他的半邊面孔。

  蝣溪艱難地走近他,她剛剛失去了一條手臂。

  “姐姐,姐姐…”

  族長呻吟著,向蝣溪伸出手。

  蝣溪居然還在笑,她笑著說。

  “真可惜,只差一點點,你就可以和鹽水的神女過著快樂的生活了。”

  頓時我象是被凍結了一樣。

  族長象是沒有明白,他遲疑地看住蝣溪僅存的那只手。

  手上握著箭,鋒利的箭頭向著族長的心臟。

  “真可惜…”

  蝣溪再次說著,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

  族長終于明白了,他發出了悔恨的一聲叫喊,但也是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聲叫喊了。

  蝣溪從來沒有原諒過任何人。

  殺死了心愛丈夫的弟弟,逼她另嫁的族中男子,對她只有嘲笑嫉妒的族中女人。

  她一個也不原諒。

  她一直等著,忍著,終于等到機會。

  我們也真蠢。

  鹽水怎么會放過殺死主神的我們,又有那一塊土地會接受弒神的人類?

  蝣溪真的該笑。

  我也快要死了。

  所有的人,都要死了。

  天空呈現出妖艷的血紅與深藍,風發出犀利的聲音,卷起飛揚的沙塵,形成迷離的圖案。

  鹽水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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