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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圣但尼(7)

  曾經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女士原本是想要返回她在瑞典都城斯德哥爾摩的居所,但自從她表露出對王位的野心后,對她生出了厭惡之心的王太后示意手下的臣子侵奪了她在瑞典的住所,后來她輾轉回到羅馬,在一座女修道院里暫住,她在這里等待著她的異教徒朋友(這也是她的罪名之一,因為當時的猶大人即便擁有財富,卻沒有與重臣貴胄平起平坐的資格)為她籌集來錢財,好讓她繼續無所顧忌的揮霍下去。

  但她還沒有等到她的朋友,就有一個美貌的夫人進了修道院,當那位克里斯蒂娜女士聽說有人想要見她的時候,她很吃驚,因為此時的教皇亞歷山大七世并不歡迎她——除了她之前公開宣稱私下里處死了她的愛人蒙納爾德希之外,就是她與紅衣主教阿佐里諾的桃色新聞,也是可笑,當時的紅衣主教可以有愛人,有孩子,但若是這個愛人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女性,這又是個丑聞了,教皇對克里斯蒂娜的不滿延伸到了民眾之中,以至于她在羅馬的朋友并不敢多多來拜望她。

  前來拜見克里斯蒂娜女士的正是米萊狄夫人,她的美貌經歷了那么多年,不但沒有失色,反而愈發艷麗,當她摘下兜帽,露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時,就像是一個戴著金盔的雅典娜降臨到了這座修道院里,昏暗的庭院也不由得為之生出光輝,坐在噴水池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面包屑喂養著小魚和鴿子的克里斯蒂娜女士也不由得為之精神一振,她厭惡婚姻,但渴求愛情,而這份愛情,似乎并不局限于性別,也不怪有人傳言這位女王有著女性的特征,也有著男性的特征,是個畸形的怪物。

  “啊呀,”她親密地叫嚷道:“這不是米萊狄嗎?我親愛的朋友?你是來朝圣?還是來祈禱,做彌撒?”她停頓了一下:“或是為了我而來?”

  “為了您,可敬的女士。”米萊狄夫人的聲音還是如同被撥動的琴弦一般,帶著些許輕微的震顫,回音不絕,“我是為了您而來的。”她瞟了一眼身邊的人,“讓她們到別處去,殿下,我有些話要單獨對您說。”

  “那么就坐到我的身邊來。”克里斯蒂娜女士說,她坐著一張極其寬大的椅子,但這時候女性的裙擺都膨脹到了幾乎無法穿過房門的地步,兩個人坐在一起,即便有衣衫阻隔,也是一種太過親密的姿勢,不過米萊狄可不會在乎這個,她莞爾一笑,就提起裙擺,落落大方地在前女王的身邊坐下。

  “哦,我最愛的就是這點,你從不和那些可愛的小鳥那般容易害羞和受到驚嚇。”克里斯蒂娜女士伸出手,挽住米萊狄夫人的手臂,克里斯蒂娜女士雖然養尊處優,但也已經年逾四十,她比同年齡的凡人女子看起來更年輕,但無法與身為女巫的米萊狄相比,兩人的手腕交纏在一起的時候,這種差別就更加明顯,“看看這皮膚,”克里斯蒂娜女士又是艷羨又是贊嘆地說道:“你就是海倫,就是莫大拉或是赫柏。”(三者均為傳說與神話中的美人)

  米萊狄夫人也注視著這位女士,要說這位女士,她并沒有太大的惡感,一定要說的話,就如國王所說,作為一個女性,一個人,她的所作所為并沒有太多可以被人指責的地方,有些時候,她甚至會被人羨慕,她身上也并非沒有閃光點,但問題是,她沒有一個王者必須的覺悟——那些在普通人身上,無傷大雅的缺憾,在一個國王身上,卻是致命的,不但致命,這些錯誤甚至會讓一個國家傾覆——就在米萊狄領受這個任務之前,國王說,克里斯蒂娜做出的最好的一個決定,就是放棄王位,而做的最壞的一個決定,就是重新燃起對王位的渴求。

  若是說,她能夠用在法蘭西國王庇護下的這十幾年,懺悔以往的過錯,改變自己焦躁的心性,像一個真正的君王那樣保持自己的理智,寬大心胸,或者如查理二世那樣,至少懂得忍耐,國王都不會輕易放棄她,可惜的是…米萊狄夫人看到的還是那個二十幾歲的少女,肆意妄為,無所顧忌…有人以為君王就是為所欲為的代表,不,大錯特錯,作為一個君王,卻要比凡人更克制,更謹慎,更…痛苦,個人的私欲永遠要放在對王室,對國家與民眾的后面,這卻是眼前的這位女士永遠無法做到的。

  克里斯蒂娜女士又看向米萊狄夫人帶來的一個木匣,這個木匣大約有兩尺見方,正是一套折疊起來的外衣的大小,她興致盎然地抬了抬下巴,用目光示意:“怎么,這是您給我的禮物嗎?”

  “不,”米萊狄夫人微笑著說:“這是國王陛下讓我轉交給您的。”

  說到國王陛下,克里斯蒂娜女士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她曾經對那位國王有過幻想,不不不,不是對婚姻或是愛情的幻想,而是一個顯赫而又和善的君王的幻想,但她的失望比希望更大,雖然,路易十四庇護了她,但他的思想卻要比克里斯蒂娜見過的任何一位君王或是先生更加刻板與無趣,他讓克里斯蒂娜想起了她的表兄,也就是之后的卡爾十世,正是為了逃避與卡爾十世的婚姻,她才毅然放棄了瑞典王位,離開了自己的王宮,自己的國家和人民。

  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克里斯蒂娜女士的心頭,若是只有米萊狄,她倒可以想象對方只是為了克里斯蒂娜而來的,但如果她同時還是國王的信使——那位君王從不會做任何沒有目的的事情:“那里面是什么?”她問。

  米萊狄夫人握了握她的手,從她身邊站起來,走過去打開那個匣子,然后就這樣捧著,將里面的東西呈現在前女王的面前。

  那是一套修女的服飾。

  克里斯蒂娜女士盯著那套黑白相間的服飾,還有放在上面的頭巾,她像是想要輕蔑地笑一笑,但這個笑容還沒成熟就萎縮了,或者說,被無可抑制的恐慌奪走了位置,她的眉毛痛苦地蹙了起來,眼睛張大,如同男性一般的薄唇扭曲著,她的呼吸聲從輕到重,最后一聲沉悶的咆哮——更加類似于啜泣般的聲音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她不是一個蠢人,她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法國國王正在示意,不,命令她去做一個修女,這正是一個尊貴到了極點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

  她想要憤怒地叫喊起來,也想要拔出腰間的短劍,將這份羞辱挑在地上,踏入污泥,但她無法控制住心中的驚惶,因為這代表著法國國王已經決定收回對她的庇護,正確地說,收回對曾經的瑞典女王的庇護,她可以作為一個身份尊崇的修道院院長繼續享有國王賜予的特權,直到死。

  直到死。

  這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不斷地回響,克里斯蒂娜女士最終還是舉起了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臉:“他不能,夫人,他不能!”

  “殿下…”

  克里斯蒂娜女士突然放下了手,她滿臉通紅,眼神卻變得異常堅定:“我要去見他,夫人,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改變了原先的想法,但我會讓陛下改變主意的!夫人,我要去見國王!”

  “殿下!”

  “米萊狄夫人!”克里斯蒂娜女士以更響亮的聲音回道:“請您幫幫我,我要馬上離開羅馬,我要,對,給我馬,我要騎馬,不要馬車,還有我的衣服——讓我的侍女來,我要換上騎馬裝!我要日夜兼程,陛下會改變主意的,只要他見到我!而不是那些卑劣的小人!”

  她抓著米萊狄夫人的手,若是米萊狄夫人是個平凡的婦人,她的手手腕都會被這位女士折斷,但作為一個女巫,米萊狄夫人不但沒有露出一丁半點痛苦的神情,甚至連手上的匣子都沒能動一下,她只是平靜而又憐憫地注視著克里斯蒂娜女士,看著她從不敢置信,到憤怒與恐慌,再到近似于瘋狂——在她發現,無論自己怎么大喊,都沒有侍女,修女或是隨從前來觀望的時候。

  “殿下,”米萊狄夫人說:“別做無謂的掙扎了,這…只會讓您更加…失禮,和令人失望…陛下既然做出了決定,就不可能有任由別人隨意改變它,這點,我以為您早就知道了。”

  “為什么?”克里斯蒂娜女士悲哀地說:“我以為他會是我最可仰仗的人。”

  “曾經是。”米萊狄夫人說,作為國王的密探頭目之一,她當然知道為了庇護這位女士,國王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只是因為我殺了蒙納爾德希?”克里斯蒂娜喊道,自從離開了楓丹白露之后,她就幾乎不再與路易十四見面,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心虛她也不知道:“只是因為我不愿意聽從勒貝爾神父的勸告,讓桑蒂尼利兄弟做替罪羊?但他罪有應得,他背叛了自己的女王!”

  “那時候你已經不是女王了。”

  “我只是一時憤怒。”

  “國王那時候也很憤怒,”一樁不名譽的謀殺,就在他的行宮里發生,明面暗地里的嘲笑與譏諷只怕不在少數,尤其是克里斯蒂娜的這個行為,大大地損害了她的名譽,讓國王的謀劃幾乎胎死腹中,米萊狄夫人想到這里,不由得嘆息一聲,現在應該說,已經徹底的失敗了,國王讓她來,只是為了挽回最后的一點損失。

  “我不會發愿去做修女的。”克里斯蒂娜女士斬釘截鐵地說道:“讓我和陛下談談,我還有…”

  “您還有什么?”米萊狄夫人冷漠地打斷了她的話:“沒有陛下,您連自己領地的稅金都拿不到,您身邊只有阿諛逢迎的小人,甚至連稍微有用一些的人都沒有,只有演員、異教徒和無所事事的次子與三子,他們渴望從您身上獲取利益,在您需要幫助的時候只會四散而去…”

  “我…”

  “您背負著沉重的債務…您購置了大量的藝術品,裝飾,每晚舉行宴會,做彌撒,但這些對您和您的事業毫無裨益。”

  “阿佐里諾主教先生承諾過我…”

  “承諾過什么?是在可看到的紙面上,還是在上帝面前立下了誓言?”若是別人,也許還會猶豫,但不夸張地說,這位克里斯蒂娜女士身邊的漏洞密如漁網,她和主教先生之間的書信每封米萊狄夫人都看過,克里斯蒂娜女士倒是情意綿綿,而那位主教先生,甚至在信上都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他的信中充滿了冷靜而又睿智的勸導,沒有一點私情,這些信件,即便拿去放在最虔誠的宗教法官面前,他也沒什么好說的。

  “只要我回到瑞典…”克里斯蒂娜頑強地挺起肩膀。

  “您在斯德哥爾摩的居所都沒收回了,遑論王宮,自從您離開的那一天,殿下,您就再也回不去了。”米萊狄夫人低下頭,說出了最殘忍的話:“而且無論有怎樣的人愿意支持您,也是過去的事情了,殿下,您四十歲了,您沒有結婚,沒有孩子,即便得回王位,您也沒有繼承人,既然如此——”

  她直起身體,從匣子里提出頭巾,輕輕地搭在不知何時跪坐在地的克里斯蒂娜女士頭上:“我們,他們,和您,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斯德哥爾摩,三王冠宮。

  年少的卡爾十一世正從外面回來,他的侍從們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因為和國王待的時間長了,知道他是個寬厚的人,因此一路上爭爭吵吵,笑笑鬧鬧,讓整個宮殿充滿了生氣勃勃的朝氣——國王今年只有十二歲,尚未成年,但已經長得足夠高大,大約有五尺一寸左右,可以想象,之后他會繼續長高,會是一個令人仰望(從各種意義來說)的偉大君王,這也是他的母親,與五位攝政大臣對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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