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富凱是國王在這個房間里見的第三個人,但與前兩位先生不同,富凱現在還只是一個監政官,一個被“佩劍貴族”所不屑的“穿袍貴族”,但他并不認為這有什么值得羞恥,他們的區別不過在一個用劍為國王效力,一個用頭腦為國王效力罷了,要說起來,他到覺得自己的能力要高于那些莽夫呢,雖然他并不敢如此宣稱。
國王見富凱的時候,更要隨意一點,他只穿著寬松的睡衣,然后在睡衣外罩著狐貍皮的袍子,豐厚的皮毛將年少的國王襯托的更加纖瘦,他見了富凱,只用羽毛筆向著早已準備好的坐凳一點,富凱就鞠了一躬,提起外袍,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坐好,國王將手上的信寫完了才放下筆:“要喝點什么嗎?”
“如果可以,”富凱說:“一點熱巧克力,這天氣真是冷極了。”
“兩杯巧克力,”國王對邦唐說:“給富凱先生的那杯加點威士忌。”邦唐走開了,在他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國王正想要與富凱說話,卻看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一開始還不明所以,但很快他就猜到了原因,咳,大概就像是人們要意識到即將有重擔壓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一定會深呼吸,富凱是個精明的人,來到赫泰勒也已經有一周,想要看到的東西都已經看到了,想要知道的更是逃不過他耳朵,他一定知道國王…快要沒錢了。
第一次逃出巴黎的時候因為過于倉促,所以王室甚至都沒能帶走太多錢,以至于在圣日耳昂萊的時候,就連日常的支出都捉襟見肘,所以第二次離開巴黎的時候,路易督促他的母親與主教先生早做安排,他們帶走了所有能夠帶走的動產,甚至包括一些圣器,所以一路過來,雖然饑荒處處,但國王的境況并不窘迫,只是一個人,甚至一個王室的用度是完全無法與一支軍隊相比的,更別說國王一直在支持紹姆貝格將軍收攏流民,讓他訓練他們,好來充實軍隊,不久之前,蒂雷納子爵又帶著他的三千名士兵向國王投降,而國王似乎也沒有想要遣散他們的意思。
國王召喚紹姆貝格將軍或是蒂雷納子爵,有可能是因為政治,也有可能是因為軍事,但他召喚富凱,唯一的原因就只有錢。
富凱這次去為國王尋找小麥,完全可以說是在做賠本買賣,尤其是那些火槍,火炮與兩艘被改裝成了戰船的三桅船,雖然它們在赫泰勒攻防戰中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用,但無論是船、火藥還是水手的傭金,都來自于富凱的私人腰包,為了這個他甚至典賣了自家的老宅,讓自己的母親和妻子兒女搬到鄉下去住,完全可以說是孤注一擲,也正是因為如此,國王若是還要他為其繼續聚斂錢財,他能拒絕嗎,不,當然不能,哪怕相處的時間并不多,但他也已經瞧出來了,他們的這位小國王,有著非同尋常的好記性,他若是敢就此撒手不干,國王不但會記住他,說不定連富凱這個姓氏也會牢牢地記在心里呢。
這樣的想法不由得讓富凱又是焦急,又是苦惱,他現在只希望國王要么能夠多給他一些時間,要么能夠多給他一些人手,要么能夠多給他一些權力,他已經騙過了每個他能夠騙到的隨駕商人,以及領地上的一些愚昧小人,為了躲避他們,他這幾天連城堡都不敢出。這些錢,還有他應該向國王繳納的“波勒金”,全都拿來投入了軍費這個無底洞,而且看樣子還要繼續投下去。
“富凱先生,”路易親昵地說,好笑地看著他立刻繃緊了身體,像是要隨時跳起來逃走的樣子:“我叫您來,是要褒獎您的,”他說:“鑒于你之前為我做的工作,您完成的又是那樣完美,甚至超過了我的預期,實在是令我滿心喜悅。”
“這本是我的職責,”這位野心勃勃的先生回答說:“您的獎賞只會令我愧疚不安,因為我并沒有如您所說的那樣好。”他的話語雖然謙遜,但國王的視線落在他的手上時,發現那只蒼白的手正在不斷地捏來捏去,這是情緒緊張的表現,他并沒有如他所說的那樣平靜而是恰恰相反。
“請過來。”路易說,富凱立刻起身走了過去,他一靠近,激烈的情緒所能體現的表征就更加明顯了,他的黑色瞳孔明顯地縮小,嘴唇干裂,額角印著細密的汗珠,看到國王伸手拉開抽屜的時候,他更是連呼吸都屏住了。
國王從里面抽出了一支玫瑰花,別在了富凱的衣領上。
這個一向胸有成竹,得意洋洋的先生呆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領,又看了看國王那張微笑著的臉,不由得在臉上帶出了委屈的情緒,“上帝啊,”他抱怨道:“我也不指望能有一個大鉆石別針了,但就連一根肩帶,陛下都吝于賞賜給我么?”雖然玫瑰花在這個時候也只有暖室里有,但他又不是瑪利.曼奇尼小姐,或是亨利埃塔公主,對于他來說這又有何意義呢?
“哎呀,”路易說:“您也看到那對鉆石別針了。”
“可不是,”富凱說,“那么冷的天氣,兩位將軍從早上五點就起床,到了晚上十二點才就寢,就是為了能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鉆石別針,它們亮得就像是太陽,簡直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想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到呢。”
“這是當然的,”路易說:“因為不久之前,它們還被別在我母親的肩膀上,因為我母親生了我,所以我的父親,國王陛下就賞賜給了她一套鉆石首飾,這是里面最珍貴的兩件。”
“天啦!”富凱這下子可真的吃驚了:“那兩位將軍是否知道這件事情呢?”
“當然不知道。”年少的國王做了一個符合他年齡的鬼臉:“就像他們并不知道我是因為拿不出賞賜了,才給了他們鉆石別針。”
“已經到了這個程度了么?”富凱問。
“到了這個程度了,”路易拉開抽屜:“我的每一個箱子都像是您看到的這樣空,就連和小鳥說話的圣方濟各也不會有我這樣貧窮。”然后他看到富凱低下頭去,仿佛正在計算什么:“您在計劃些什么呢?”他好奇地問道。
“我在計算我還能為您弄到多少錢,”富凱真心實意地說道:“最起碼要把您送回巴黎。”
“只怕很難。”
“很難,陛下。”
“那么我給您一個建議。”
“我聽著呢。”
“去和別人借點錢。”
“我正打算這么做。”
“但您絕對想不到該去找誰。”
“誰?”
“馬扎然主教。”
這個人選確實讓尼古拉斯.富凱意外,他的心就像是一塊石頭那樣往下沉去,因為他擔心自己被卷入了少年國王與主教的爭斗之中。
“我已經寫好了一封信,”路易說:“我要一個可靠的人,拿著信到列日去,交給主教先生,向他借五十萬里弗爾。”
“這可是一大筆錢啊。”
“相信我,對主教先生來說,這只是九牛一毛,畢竟這不過是他從海軍軍費里貪污所得的五分之一。”
富凱只覺得舌尖發苦,這下子他不用擔心啦,因為他已經切切實實地成為了國王手里的刀子。
“您在猶豫些什么呢?”路易問:“您認為主教先生會因此而感到不高興么?”
“難道他還會因此感到喜悅么?”
“為什么不呢。”路易平靜地說:“畢竟他是奉他的老師,黎塞留主教先生所說過的一句話為圭臬的,‘我的第一個目的是使國王崇高,我的第二個目的是使王國榮耀。’我想您也讀到過這句話,好啦,拿著這封信,他若是問您些什么,您就如實回答,若是他真的愿意遵照他對我許下的那些諾言去做,他就會借給您這筆錢。”
富凱接過這封信,它就像是燒紅的鐵片那樣一直燒到他的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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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做實在是太冒險了。”王太后聽說了這件事,就這樣對路易說:“你為什么不將我們已經談妥的事情告訴他,讓他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地去執行這個任務呢?若是他畏懼主教先生的怒火,毀掉了信件后逃走,又或是將信件交給了其他心懷叵測的人,那么我們又該怎么辦呢?”
“那么他就再也得不到我的信任了。”路易說。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經得起這樣的考驗的,”王太后說。
“可是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一個可信又擅長處理經濟問題的人去做。”路易說,一邊吻了吻母親的手:“如果富凱不行,那么我就去找第二個——瑪利呢?”
王太后安妮知道這是國王有意結束話題的信號,路易已經快要十四歲了,也是公認的成年年齡,她原本想要在赫泰勒為他舉行儀式與之后的筵席,之后因為蒂雷納子爵的投誠,她想著應該可以等到他們回到巴黎之后,但現在看來,他們或許還是要在赫泰勒舉行儀式——她也已經知道了現在國王已經沒什么錢了,不然也不會將路易十三贈給她的禮物(雖然只是套裝之一)拿出來給路易,好讓他去賞賜那兩位將軍——她雖然在政治上不夠敏感,對軍事更是一竅不通,但還是知道,在動身之前,首先要支付一筆不菲的俸金,才能保證士兵們的忠誠。
“瑪利在她的房間里。”王太后說,雖然瑪利名義上是她的侍女,但誰也不會真的讓這樣小的孩子去侍奉王太后,瑪利更是時常與國王在一起,時常有人對此竊竊私語,但只要主教先生,王太后與國王沒說什么,瑪利的身份只會更高貴,而不是更低賤,這點看她的房間距離王太后與國王越來越近,布置越來越華美,食物和水也愈發豐盛就能看出來了。
國王推開房門的時候,瑪利正從一顆水晶球前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拉起一塊黑絲絨想要把它遮住,看到是國王才松了口氣:“您應該敲敲門。”她生氣地說:“我差點打碎了它,現在要弄到這樣的水晶可不那么容易。”而且也貴,貴的就算是現在的小女巫都要心疼。
路易反身關上門:“是我的錯,”他承認:“你找到他了嗎?”
“找到了。”瑪利說,把國王拖到她身邊坐著,“集中精神。”她說。
國王按照她的話去做了,首先他看到的是一片濃霧,“我什么也看不見。”
“不要說話,”瑪利的聲音就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閉上眼睛,想著你要看見的人的臉。”
于是國王閉上了眼睛,他在腦海里臨摹著尼古拉斯.富凱的形象,他與紹姆貝格將軍同歲,也是15年出生的人,但與將軍不同,他看上去就是一個相貌秀麗,溫文爾雅的和善人,沒有蓄留胡須,手指細長而又白嫩,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前額的毛發有些稀疏,所以他盡可能地將劉海梳理得非常整齊,他總是喜歡穿著黑色的外衣,然后翻出半透明的襯衫領子,衣袖同樣向上挽起,打出漂亮的皺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