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本來就是裕州人,而且是在裕州本地有著深厚名望的一方豪杰。當初他被迫聚嘯山林,就是因為幫助裕州民夫上南陽府討要拖欠的糧餉。
后來李好因此得罪于南陽府的權貴以后,被迫舉家逃入熊耳山中時,僅在裕州的拐河一地,就有上千人愿意跟隨他一起入山結寨。
所以取裕州,對李好來說可算是易如反掌了。
他在裕州的面子大到一句話出去,城內就有數百人愿意賣命,幫他做內應。所以劉汝魁便將兵馬,先駐在裕州城外數里處的一個小山谷中,以免過早地打草驚蛇。
李好則找到了一些他過去做官兵時認識的老友,讓他們在裕州城內活動,便擇機用夾帶行商和民夫、販運貨物糧秣的借口,把一批闖軍將士和兵甲悄悄運進了裕州城內。
按照李好和劉汝魁的約定,等到城內內應全部準備好后,便放火為號。城外闖軍放炮攀爬梯,直接攻城;城內的內應和偷運進去的闖軍士卒則反著衣甲,趁機打開城門,里外夾擊,一舉奪城。
五月的裕州夜晚,天氣不算炎熱也不算寒冷,一陣微風吹過山谷,兩邊土坡上的野草輕輕搖動,像被投入一塊鵝卵石的湖面般,出現一片和緩的微波起伏。
山谷內聚集了許多士兵,人、馬都寂靜無聲,劉汝魁留在手里的騎兵本來就不多,所剩無多的戰馬也都鉗馬銜枚。原本停靠在枝丫上的一些貓頭鷹也早早飛到遠處,只有草叢里還有許多夏蟬不怕人,照舊鳴叫。
劉汝魁的綽號叫“皂鷹”,除了說他驍悍如鷹以外,也是取了劉汝魁膚色黝黑,生的漆黑如炭的意思。
一些凌晨時分結成的露水,從他的笠盔尖頂上,一直滑落到劉汝魁的眉毛上。他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擦干那滴露水后,再度向李好確認,問道“城中的內應到底可不可靠?裕州人愿意幫助闖軍嗎?我們究竟能不能信任裕州人?”
劉汝魁相貌看起來粗野豪直,但想的倒比較多。他單獨領兵的次數不多,比較郭君鎮也缺乏獨領一個方面的才具,所以心中不免沒有太多底氣。
李好則同劉汝魁大不相同,他和熊耳山中的許多寨主一樣,都被李來亨編造出來的“龍沙讖”傳說洗腦。堅信李來亨等一批小虎隊將領,就是由秦入豫來點化自己羽化飛升的“天罡星”、“地仙”,所以根本不覺得這一戰會出現什么紕漏。
李好自信滿滿,一點沒有去年李來亨剛認識他時那種垂頭喪氣的模樣,他回答說“還請劉副哨放好心,在裕州,我的面子總算還值幾文錢。”
劉汝魁心里還是有些緊張,他上下打量了李好幾眼。想起郭君鎮之前曾用很鄙夷的語氣,和自己講過,李好在李來亨率部進攻屏風寨前,是如何在同于大忠有殺妻殺子之仇的情況下,還懦弱怯戰。
幾顆露水集中笠盔的帽檐上,然后被風吹落,砸在地面上,碎裂成淡白色的幾滴小水珠。劉汝魁腳下的塵土,因此微微比凌晨時分的早露打濕。
他往前踏出一步,戰靴踩在那些微微濕潤的泥土和隨風飄曳的雜草上。
“皂鷹”將利刃出鞘,從山谷中望向裕州的方向,問道“時刻已到?”
李好同部下的寨兵又確認一番后,點頭回答道“約定的時刻已到!”
“那我們走!”
劉汝魁相信無論內應成與不成,以裕州兵力的空虛,以自己手上的實力之強,一定可以攻破裕州城。
他放下最后一點不安,在確認同內應約定的時間已到后,立即帶著大隊步卒沖出山谷。戰士們或推著用于攻城的大型將軍炮,或數人排成一隊、搬運著在山谷中提前做好的云梯等攻城器械,一溜煙兒地撲向了裕州城。
“城頭有火光!”
有一名李好麾下的寨兵,眼神很好,他最先看到裕州城頭一角亮起了橘紅色的火光。從闖軍所處的位置看過去,那火光初時只同米粒一般大小,或許只是燈光罷了。
但隨即橘色的亮光越來越大,在風中搖曳出了魑魅魍魎一般的形狀。火焰從城頭的一角迅速擴散開來,最后將城角一座塔樓完全籠罩在其中。
“是內應放火了!兄弟們,都隨我登城——反著衣甲者是我兵,勿殺也!”
李好十分興奮地長嘯一聲,馬上帶著他麾下的寨兵們往裕州城的城墻方向沖了過去。但劉汝魁卻遲疑了一下,他看到那片火光擴散到一處塔樓的范圍后,便不再擴大,反而漸漸縮小,而且城門似乎也沒有被打開的動靜,感到事情似乎并沒有特別順利。
可由于寨兵已經沖了過去,闖軍嫡系的攻城部隊也被他們帶動,抬炮推銃、一擁而上。劉汝魁本想讓大家等一會兒,看看城頭局面的變化后再進行攻城。
但他在劉芳亮的麾下雖然高居副哨,實則卻還是一員較擅長沖殺拼砍的斗將。當士兵們被興奮的樂觀情緒帶動,往前沖過去的時候,劉汝魁便無法有力控制住自己部隊的步伐了。
他大喊了幾聲“先看看情況!”,但效果不明顯。跟著劉汝魁下令親兵們散開,控制住闖軍隊伍的前進,可也只有后隊的步伐因此稍稍停滯。
而前隊,此時已經沖到了城墻腳下了。
“我是裕州李好,認識我的朋友都放下兵刃吧!我絕不同鄉親們為難!”
李好也跟著前隊沖到了距離城墻很近的地方,他看到城門還沒有被打開,便放聲大叫,想讓自己在城內的舊識們打開城門。
可是城門還沒打開,城頭上卻射來了一排弓箭和鉛彈。緊接著一聲炮響,一枚至少三斤的炮子飛進了人群之中,當場便將一具云梯和前排搬運的兩名士兵砸死。
“流賊攻城了、流賊攻城了,一旦破城,全城居民必受刀刃之苦,一定要擋住賊寇!”
城頭上的守軍一陣呼喊后,又以更高的頻率和密度射出箭雨和銃彈。沖在最前面缺乏防護的的攻城士兵,一下便死傷慘重,被打傷了一大片。
李好顯然沒有料到眼前的這種局面,整個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自己的名望為什么在裕州不管用了?
但劉汝魁卻先行反應了過來,他最開始是以為大家是被官軍所詐,可很快劉汝魁又發現城頭守軍似乎只使用了火銃、弓箭和極少的火炮?并沒有使用更常見的滾石檑木一類守城器械?
“內應并未詐我!只是起兵失利,為官兵所彈壓了?”
劉汝魁雖然缺乏方面大將的才具,但作為一員騎將,他的戰場直覺極為敏銳。劉汝魁認清楚眼前局勢以后,立即帶著親兵衛士們一起撲向城墻方向。
他不惜一切代價,除了留銃手、炮手在后方同守軍對射以外。完全不留預備兵力,將手頭所有可用部隊都立即投入攻城之中。
當李好被守軍的反擊震住,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寨兵撤下來的時候。劉汝魁已經帶著闖軍的全部攻城部隊涌了過來——寨兵的身后全是向前猛沖的闖軍士兵,退無可退,加上劉汝魁身先士卒沖殺過來,也只好硬著頭皮全力攻城了。
“官軍才剛剛彈壓內應,或許城中尚有內應在奮戰?即便已無內應,官軍遭此激變,軍心一定惶怖,我們奮力一擊,足可以亂拳打死裕州軍!”
轟隆數聲,后隊的將軍炮連續發射,雖然大部分射失,但還是有一發石彈落到城頭之上,炸起沖天的煙霧。劉汝魁抓住戰機,令闖軍戰士十梯并舉,他們用提前準備好的稻草袋、門板、樹干、砂石沖過了城墻前的壕溝,然后全力拼搶攀登。
果不其然,城頭守軍兵力并不雄厚,除了最先登城的兩梯闖軍被守軍頂住、趕了下來以外。剩下的闖軍步卒都成功守住了一處城垛,和守軍展開了激烈的白刃廝殺。
“城內有反著衣甲者!”
最先登上城頭的幾名牌刀手,或用圓牌、或用燕尾牌抵住官兵后,便望見城內還有不少反著衣甲的士兵在同守軍作戰。
劉汝魁終于放下心來,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了。看來守軍雖然彈壓住了內應想要打開城門的舉動,但并沒有完全消滅城內的闖軍內應。
“先開城門!牌刀、斬馬刀各一隊,入城增援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