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進忠的部隊沒有和金聲桓所部守在同一個營壘里,金聲桓的部隊大多都在船上,少數精銳家丁則據守在一處小渡口里。
馬進忠的兵馬以陸兵為主,哪怕被郝搖旗幾度摧陣破軍以后,還勉力控制著好幾處營盤。但是馬寶進入他營中時,還是發現這些營盤中全部充滿了蕭索又悲涼的氣息。
所有的官兵都垂頭喪氣,弓箭被隨意棄置在地上,喂養戰馬的豆料傾灑在道中也無人收拾。一間又一間,像云朵似地連成一大片的營帳,很有不少已經七扭八歪,官兵們只在意今晚還有沒有飯吃,只在意被包圍以后的出路在哪里,而沒有一人還有閑暇心思整頓營中的混亂景象。
馬寶只帶著兩個親兵入營,算得上是單騎冒險。不過他和馬進忠有很多年的老交情了,當年馬進忠還是農民軍中的一個豪帥,他們就曾在河南交過好幾次手。
馬寶對這段往事記得還很清楚,那時候他是官、馬進忠是匪。可是有一回馬寶卻在南陽一帶被馬進忠帶兵圍住,幾乎要全軍覆沒,他把部隊糧餉的三分之二送給馬進忠買路,才逃出了一條生路。
誰能想到,幾年以后他們二人再次相遇,馬進忠成了官,自己卻成了匪。形勢驟然一變,馬進忠反叫自己給圍了起來——而且這一回,絕無買條路的可能性。
他心生感慨,幾年前馬進忠投降左良玉以后,自己還和他在洛陽喝過好幾回酒,吃過好幾回飯。崇禎十一年年底,許州兵變的時候,還是自己極力勸說馬進忠,讓他誓死效忠左良玉,才讓馬進忠得以躋身到左良玉心腹大將的地位上。
再后來,馬進忠靠著許州兵變時的鐵桿表現,傍上了左良玉的大腿以后,升官速度便一日快過一日,很快就把馬寶甩在后面不知道多少里地啦。
馬寶在官軍里,最高也只是做到了河南游擊高謙麾下的一員守備而已。馬進忠卻是步步高升,很快坐到了左鎮副總兵的高官上。
這個馬進忠本來就同左良玉性子相近,最善于保存實力,局勢一有不利便迅速轉進。到今天,他儼然成為左鎮最后的一枝獨秀。
“葵宇兄,多年不見啦。”
馬進忠帶著十多名家丁在大營轅門處親候馬寶,葵宇是他投降左良玉以后,附庸風雅取得一個字號,和馬寶的字號連城一樣,都是身邊幕僚幫忙取著玩的。
曾經的義軍豪帥“混十萬”,如今被圍在營中無路可走的左鎮副總兵馬葵宇,他神色暗淡,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把他身材都變得圓潤了起來。
不過馬寶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還是能從這個老朋友的眼睛中,找到幾分狠辣兼且油滑的眼神來。
馬寶對“花關索”王光恩并不熟悉,如果李來亨在這里的話,倒可能會說馬進忠和王光恩的氣質十分類似——這兩人確實存在有不少共同點。
“連城老弟…話不多說,我就想問問,我還有沒有一條出路可走?”
馬進忠的問題直點主題,他身邊的那些家丁都讓開了道路,兩個老朋友重新走到一起。處在圍困絕境中的馬進忠,緊緊抓住馬寶的手,他眼中的焦急似乎說明了投降的真誠。
馬寶微微笑道“我的老哥,出路總是有的。可是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出路?如果想買一條路,逃去襄陽或武昌,恐怕不存在這樣的一條出路。”
“這…”馬進忠訕訕一笑,他覺得馬寶似乎是在記恨當年自己找他索要買路錢的事情,解釋道,“過去的事情再提也沒什么意思吧?不管怎么說,老弟,我當年也幫過你一把…今天輪到你來幫老哥一把了!”
“幫不幫這個事情,不是由我決定。”馬寶看著馬進忠動搖的神色,心中底氣大增,“小李王是何樣的人物,你了解的也不會比我少。我家節帥的要求只有兩個,只要你滿足了,節帥一定保住你的身家性命。”
馬進忠聽到馬寶給出的這條承諾,雙眼總算亮了起來,他立即問道;
“兩個要求?什么要求!即便刀山火海,我也赴湯蹈火,為了大帥我一定不辭辛勞!”
“第一條,”馬寶先豎起一根手指,緩緩說道,“葵宇老哥,你的所有兵馬要放下武器,先行接受闖軍的改編。”
放下武器這點馬進忠還能理解,但是這個接受闖軍的改編,馬進忠就有點一頭霧水了。他對李來亨的用詞不大了解,皺起了眉毛問道 “老弟,這個改編是哪門子意思?”
“改編…節帥說的改編,就是說你的所有兵馬必須全部接受闖軍安排。你所有的將領、軍官,要一律離開部隊,先到隨營學堂學習一段時間,等到通過考試以后再按成績任用。你麾下的士兵,則根據汰弱留強的原則,遣散老弱,留其精壯,填充到闖軍的部隊里。”
馬寶的話說得簡單直白,馬進忠心里卻發生了一場猛烈的大地震,這叫什么改編?這不就是徹徹底底的吞并嗎!
馬進忠不是沒有投降過,恰恰相反,他的投降經驗還算比較豐富。當年他投降左良玉的時候,形勢并不比今天好到哪里去。
可是左良玉給出的投降條件是什么?是給馬進忠駐地,給他的兵馬補充糧秣供給,也讓他依舊照領原班部眾兵馬。
這才是一般的投降原則啊,當年張獻忠和羅汝才接受熊文燦的招撫,一個被安置在谷城,一個被安置在房縣,不也是如此安排嗎?
李來亨現在這個意思,就是又不要給他補充糧秣,又不要給他分配汛地,還要將自己的部隊徹底拆散,一切將領軍官都調離部隊,另行任用?
不,就算是吞并,那一般還會保留中級的軍官呢。闖軍這個投降,簡直比吞并還過分,根本就是殲滅啊!
在馬進忠看來,李來亨要求的投降,簡直和他死戰一場后再全軍覆沒,沒有絲毫的分別。他心中憤慨,臉色也極為難看,身邊的家丁有幾人聽到馬寶的威脅之語,更是將腰刀露出半截,寒光顯露。
但馬寶臉色不變,他十分沉穩,接著說道 “這只是第一條,老哥…還有第二條呢。”
“第二條又是什么,你說吧。”
馬進忠壓住心中的怒火,盡量心平氣和的同馬寶講話,他已經做好了如果闖軍條件實在太過分,就干脆把馬寶扣下來,大家死拼一場的打算。
“第二條就是你們的水師戰船,節帥要求你保住所有的戰船,如果讓金聲桓把船鑿毀,你投不投降,我們節帥就都不在意了。”
“哈哈哈哈,”馬進忠簡直是氣笑了,他忍不住笑道,“水師是金聲桓所統領的,所以小李王的意思是我要是投降,還必須得拉上金聲桓一起投降,才能算數嗎?否則是否小李王就不肯接受我的投降,而一定要趕盡殺絕?”
馬寶先用鼻子嗯了一聲,接著冷笑道“老哥,我直接把話給你攤明白了講吧。我們節帥的意思就是要你束手就擒,不僅要你束手就擒,最好金聲桓也是一樣如此…如果你不能搞定金聲桓,保不住那批水師戰船的話,你也不用奢想還能在闖軍里保留什么大將的地位。”
馬進忠壓低了聲音,回道“連城老弟,你也知道我馬進忠從來不是個一諾千金的人,就不怕咱們談崩了,我把你扣下來嗎?固然今天我奈何不了闖軍,可是一個人送上門來,我難道奈何不了你?”
“哈哈哈!”
馬寶大笑三聲后,將身上的佩刀隨手丟到地面上,發出咔啦的一聲金屬撞擊聲。他把雙臂環在胸前,對著馬進忠露出老神在在的笑容,回答說 “單騎入營…老哥你送我一個這樣大的功勞,我又豈可能不來?小李王知人善任,只要你有功、有才,他素來唯才是舉,絕不看你的過往和出身經歷。今天我若能說服你答應下這兩項條件,我在闖軍中的地位就算是穩固了…老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馬寶將目光投向北方,道“左鎮已經完蛋了,朝廷在關內還有幾支兵馬可用?關寧軍固然強悍,可經過松錦大戰以后,也沒剩下幾支部隊了吧?老哥,你還不明白嗎?如今正是群雄用武之時,天下群雄之中又以闖軍贏面最大,你就不打算搏一搏,博個開國元勛來做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