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崇禎十三年年底李來亨兼并屏風寨以來,苗里琛等一眾礦徒軍加入闖營,也已經有半年之久了。
這個沉默寡言的礦徒首領,對闖營——或者更準確應該說是小虎隊才對——他對這個特殊團體中所見到的種種景況,越來越感到特殊、有趣又好奇。
以土木隊而言,這支部隊是掌哨李來亨親自著手編制的新部隊,全隊基本上都是由土木作業經驗豐富的嵩縣礦徒組成。他們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參與戰斗,絕大部分情況里,土木隊只負責搭建營盤、修筑野戰工事和配合戰兵攻城的任務。
掌哨很喜歡同苗里琛講一句話,叫做“流汗勝過流血”。土木隊流血比一般部隊要少很多,但流汗就要多得多。
土木隊雖然不直接參與野戰任務,可他們的口糧和生活津貼標準,都直追一線戰兵的水平。在闖營里其實也有不少人,對土木隊很有意見。他們都說土木隊只是一些泥巴里刨食吃的莊稼漢,憑什么跟搏命廝殺格斗的戰士享受等夷的待遇?
不過隨著洛陽風坡嶺寨等一系列戰事中,苗里琛率領土木隊屢立殊功以后,人們也就都開始認可了土木隊的特殊地位。
攻城、守城、野戰、行軍,當將士們感受到土木隊快速構筑各式工事以及其特殊攻城戰術帶來的優越性后,講究實際闖營兄弟,自然不會再為難苗里琛這群河南兄弟了。
劉汝魁、郭君鎮、李好率部攻破裕州城后,苗里琛又帶著土木隊的礦徒軍,在裕州四面的險要之處,復制“洛陽經驗”,修筑了一系列小而堅固的木城據點。
守險不守城的特殊戰術,正愈發成為李來亨所部的一種特殊傳統。
像這樣的特殊傳統還有很多。
當苗里琛結束筑城任務,率部回到裕州城內休整的時候,就更加能感受到這點了。因為任務完成的非常圓滿,李來亨特地給土木隊上下多發了一筆生活津貼,苗里琛便帶著幾個關系甚好的嵩縣老鄉到城內茶樓吃飯。
茶肆里人來人往,一點沒有剛剛經歷兵火的氣氛。因為有不少闖營的士兵在此吃飯,店里生意還比往日火爆很多,幾名伙計忙里忙外,簡直三只手都騰不出功夫來。一名年紀很輕的小伙計,大約端茶送水的經驗還不豐富,忙里出錯,慌了手腳,將半碗溫熱的茶水打翻到了土木隊士兵的衣裳上。
小伙計神色驚駭,生怕這位山大王拔刀砍了他,急聲道歉還不算,又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嘴里嘟囔著“小人該殺、大王饒命”之類的話。
被茶水打濕衣服的土木隊士兵初時還有些惱怒,見到小伙計惶恐驚駭的樣子后,反而失笑道:“小兄弟,我不是山大王,也不是吃人的強盜,你認個錯便是,怎生嚇得眼淚鼻涕齊涌出來?”
“小地方的人沒有見識,驚到老爺,還請萬分饒恕!”精明的掌柜見到這處的騷亂后,也趕忙過來處理事端,他看闖軍士兵沒有想要為難人的樣子,才喘了一口氣說,“小店前一陣也接待過左鎮的官兵,因上菜不及,還被砍傷了二名伙計!這小子之前就被嚇壞了,這才冒犯到老爺的尊駕,實非故意為之。”
苗里琛揮揮手,讓那名衣裳被打濕的部下喝茶茶飯,他給掌柜解釋說:“我們同左鎮、同官兵是不同的!掌柜的也該聽過闖軍入城時張貼的安民告示吧?我們掌哨專門定下一條規定,就叫公買公賣,你們道幾聲謙,重新上茶就是,不需為難。”
那掌柜擦擦了額頭的汗水,小聲說:“誰能知道那告示是否真情實意…嗨!貴軍同其他兵馬,確實大為不同,小店過去招待過左鎮的官兵,也招待過汝州賊…汝州豪杰沈萬登的人馬。但他們都一色樣子,吃飯從不給錢,反而還常常找茬鬧事。”
那衣服叫小伙計弄濕的士兵大笑幾聲道:“老子當初也在沈萬登手下干過兩年,后來才去嵩縣屏風寨投了于大忠…若老子還在于大忠、沈萬登的麾下,現在您這店兒恐怕都要被拆了。”
苗里琛趕緊叫他不要嚇唬掌柜了,礦徒軍們過去其實也就是河南本地的一般土寇。而且由于他們并非農民出身,行事作風更加兇悍不法,只是由于李來亨特殊軍法章程的培育,現在才變成了這么乖的模樣。
李來亨的麾下,幾乎不發給月俸,而只發給數目很少的生活津貼,戰利品也不得私有,而是統一上繳軍隊后,再由典糧餉、典器械等處統一分配。
士兵征戰所得的大頭,不是金銀,而是所謂的口糧。闖軍內部,現在已經較少使用金銀或其他貨幣進行賞賜,而幾乎都是采取直接發給糧食米麥的形式。
例如數月前在洛陽時,苗里琛堅守風坡嶺寨有功,獲得的賞賜就一大袋麥谷。
這種做法對闖營士兵就形成了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對他們來說劫掠金銀細軟、私藏戰利品的用處很小——因為闖軍大多時候是在鄉間和山區活動,即便攻占城市,待的時間又短,軍紀又嚴格,私藏金銀的好處很少,一旦被發現后的處罰卻很嚴重。
對闖軍士兵來說,嚴格遵守上繳戰利品、公買公賣的紀律,不僅僅是一種道德感的約束,而更多是士兵個人經過利益衡量之后做出的合理抉擇。
那名小兵拍拍衣服,笑著說:“掌柜老爺,快給我們重新上茶吧。那話怎么說來著?哦對,是負荊請罪,讓那小兄弟給我們負荊請罪啊!”
“什么負荊請罪!你跟方先生學了兩句話,就成天胡亂用!”苗里琛打了那名士兵一拳,忍不住笑罵道,“方先生和張掌柜幾個人,一有時間就教你們識字,可不是讓你這樣掉書袋用的。”
苗里琛所說的方先生和張掌柜,就是方以仁和張玉衡這兩個李來亨手下文化水平比較高的人。早在初入河南的時候,李來亨就有意識地讓方以仁在部隊里展開掃盲識字的活動。
不過這說得簡單,做得卻很難。不僅僅是識字本身的難度和士兵們對念書的抗拒性,更困難的是要讓士兵花費相當時間認字,就意味著減少了他們的勞動、訓練和戰斗時間。
即便闖軍攻破了洛陽,整體的物質條件還是比較簡陋。連李來亨本人都維持著極低的生活待遇,一般士兵很多時候更是半耕半戰。在戰斗和訓練的間隙里,還要同山民、流民一起耕種谷地中的田土。
這樣重的負擔下,還要讓他們分出一些時間來識字,當然是十分困難的任務。
只是李來亨本人對掃盲識字極為重視,重視程度高到了這件事情的負責人方以仁都無法理解的地步。多虧了他的極力堅持,識字運動才在極為艱苦和困難的條件下,以一種效率雖然很低、但始終堅持不懈的狀態維持了下去。
經受過簡單教育,認識一點點文字的士兵,可以更容易接受闖軍內部進行的種種政策宣講。李來亨也花了很大功夫,讓張玉衡和他手下那批賬房行商們,按照他寫出的政策宣講書,給大家解釋“公買公賣”對于士兵自己的好處。
從優良的軍紀可以減低城市居民的抗拒性,到集中性的采購政策可以使得士兵個人用更低廉的價格、更穩定的渠道獲得各種生活用品——多方面的政策宣講,讓闖軍整體脫離了肅殺暴烈的氣氛,形成一種更加正常的集體氣質。
“苗哥,你還別說,今天又到了考核的時間,你自己把該默寫的那些字背好了嗎?”士兵嬉笑幾句,亮出衣裳的里布說,“瞧我這個寫的咋樣!”
“好小子,你這是在做小抄?活膩歪了!”
他嘿嘿笑了一聲說:“苗哥你胡說什么呢,我這不是怕自己忘了嗎,就把要認的字寫在衣服里布上,也好隨時可以記一記。我這還算好的呢,聽說隔壁的郭老大,直接要求手下士兵都把需要默寫考核的文字寫在背后,然后行軍的時候每人都要盯著前頭人屁股認字!”
每隔一段時間,小虎隊都會對識字任務的完成情況進行考核。而且這個考核的結果,不僅關系到士兵個人的口糧和生活津貼,還關系到帶兵官和部隊集體的獎懲情況。大家自然對此無不關注,像郭君鎮這種心眼多的人,為此還專門想出一套應付李來亨抽查的辦法來。
掌柜聽完兩人說話的內容,咋舌道:“貴軍連普通的士卒都要識字,還這樣明事理,無怪乎坊間通傳李公子是太原公子復生矣!”
苗里琛雖然現在認識了一些字,但對歷史典故所知甚少,他不甚明白掌柜所說的太原公子是怎么一回事,還想問問的時候,卻聽到茶肆外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號角聲。
茶樓內的闖營士兵都相互看了一眼,大家知道,看來掌哨將要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