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的頻繁調動,兵馬的高速機動,落在參軍院的參謀地圖上面,只是紙筆的一橫一畫,可是落在士兵的兩腿上面,卻是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辛勞。
對于李來亨如此急切的調動兵力,全軍上下,特別是基層將士,不可能不存在怨言。
一般人在晉王殿下的面前是說不出口的,但是像郝搖旗、張皮綆、李世威這些楚闖元從嫡系將領,就能夠直接說出不滿的話來。
像李世威,他負責督率的重炮部隊,雖然炮隊還留在后方,但是一部分裝備了簧輪手槍和燧發槍的炮隊配屬騎兵,也要跟隨羽林軍做猛烈的強行軍突進。
高強度的機動和過于頻繁的調動,讓李世威怨言不小,他直說:“顧總參只曉得在地圖上一橫一畫的,當兵的卻只有兩條腿,飛不起來。”
郝搖旗卻不以為意,如果是從前那一個大錯沒有、小錯不斷的莽夫郝搖旗,他總歸也要跟著冒出幾句怨言。
可是經過了這么多年戰事的錘煉,郝搖旗的勇猛強悍,只會出現在沙場上,卻不會再出現在指揮部里了。
當郝搖旗在指揮部里的時候,當他隨侍晉王左右的時候,已經儼然成為了一位氣度雍容大方的重將。
“多爾袞想要猛虎掏心、虎口拔牙,這份膽略和豪氣,咱老子也必須得喊一聲佩服。”郝搖旗說,“可是論強大的戰機捕捉能力、機斷的戰役決心判斷和圍點攻堅與多路阻援的戰場駕馭、殲敵戰役前的精細計算,他睿酋,比起咱晉王殿下,相差是不可以道里計的。”
李來亨聞之啞然失笑:“搖旗過譽,你這樣拍馬屁,孤也不會歡喜。”
顧君恩、郭君鎮兩人相顧撇撇嘴巴,對李來亨嘴角那易于捕捉的微笑,都是了然于心。
不過無論顧君恩還是郭君鎮,也都得承認,徐州會戰發展到現在,多爾袞正慢慢陷入李來亨的殲滅戰包圍網中。
順軍的機動雖然導致了將士們的疲憊不堪,可是兵法也說“善示形、無常勢”。大順軍只有通過自身的主動調動才能調動和迷惑敵人,就創造戰機來說,“示形”是能動創造戰機的必然舉措。
更具體來說,正是依靠不斷的機動和調動,才能夠在戰場上形成以多打少的有力形勢。
對于戰爭,無論戰略上是以多對少還是以少對多,局部上肯定都要營造“以多打少”的優勢局面,而殲滅戰尤其需要如此。
雖然,對于徐州總有一種“易攻難守”的說辭,但是具體而言,徐州城的地理條件并不算差。
微觀來說,徐州城地處于一個小盆地中,天然的筑城之地,這種地形在中原地區是絕無僅有的。考慮到歷史上黃河泥沙的淤墊,明末的徐州城地面比后世要低十余米,城市周圍的山丘比后來的更顯陡峻,整個城市就是坐落于峰叢中的河畔,形勢非常險要,遠非后世較平衍的地形可比,防御非常便利。
守城者可以憑借汴泗河道補給長期堅守,因山河之限,大兵團又很難在城外集結布陣,難以對城市造成威脅。
綜觀整個北方,特別是在黃、淮、海等水系不穩定區域內,大多數古城都因為天人因素——河道變化、戰爭和政治等原因——遷徙過城址。
長安、洛陽、開封、北京、安陽、太原……無不如此。而徐州從不遷址,黃泥蓋了一層又一層,城下有城,自西周至明代共十層。
小盆地地形是很重要的因素。
徐州城外有汴水、泗水兩條河流交匯南流。歷史上,這兩條河流即便是長期受到黃河侵奪,由于徐州周邊山地的限制,其河道也一直非常穩定,汴水自西來,泗水自北來,在徐州城東北角交匯南流。
這兩條河流,既是護城河,也是具有全局性意義的航道,使徐州更加易守難攻,更增加了徐州的航運價值。
元明時期途徑徐州的運河就是借道汴水和泗水河道的,簡要來說,沿著泗水可以北上齊魯,元代以后可直達幽燕京師;沿著汴水可以南下淮揚吳越,西進汴洛關陜,南北朝時期,圍繞徐州展開的大會戰就非常多,戰略重要性可見一斑。
如果把古代徐州城抵擋住的軍事進攻次數和徐州城被攻克的次數比一比,易攻難守之說是靠不住的。
明朝時就有人專門提過《徐城不宜遷六議》,當時徐州剛被黃河淹沒,官民集資遷城,被一個給事中上了這道奏議叫停,奏議從河防、漕運、倉庫、戰守、民生、區劃、成本等幾個方面論述了徐州城維持原址的必要性,堪稱是對徐州城形勢的完美總結。
其中在軍事地理方面,這份奏疏就提到了:
徐城三面阻山,一面臨河,南引邳宿,北控兗濟,西扼汴泗。一瀉千里之勢,以保障江淮險要之設舊矣。金陵恃徐為南北咽喉。且黃河自西而東,閘河自北而南,皆合于徐城之東北而下。城阻河勢,河阻城勢,居然一重鎮也。如近歲蓮妖(白蓮教匪徐弘儒)發難,環攻浹月而不得渡,以故河南江北得免于難。儻道鎮遠移,余孳竄伏,而無厄要以限之,無地方官督率居民以捍之,萬一奸宄不測乘舊城之虛而據其內,是又藉寇以窟而自失其天造地設之險也。
華北平原的一大半是在黃河與長江之間,中間被淮河分開。
黃河與淮河之間自古就有多條天然水道相連接,再加上人工運河,就成了當年最四通八達的交通網。
淮河與長江之間雖然沒有天然水道聯通,但借助于一代代的人工運河工程,也實現了聯結。這就使得黃河、淮河、長江,共同構成了一個緊密的戰略要區。黃河與淮河的聯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要遠比淮河與長江的聯系更密切、更重要。
徐州既是陸上驛道的樞紐,又是水運的樞紐,聯通黃、淮,東臨大海,西接中原。誰控制了徐州,誰就掌控了這個戰略交通網。是北上黃河、南下淮河、西出中原的樞紐。
到元明以后,徐州又成為大運河上最重要的一個節點,重要性還要超過江表的揚州。多爾袞之取徐州,李來亨空國興兵到徐州進行大會戰,雙方的戰略意圖完全一致。
就好像兩顆彗星碰撞,兩支精銳、強悍的大兵團,都已戰略進攻的態勢相互發起主動積極的攻勢。
這樣以戰略攻勢對抗戰略攻勢的南北大對抗,在歷史上僅有元嘉北伐時宋文帝與北魏太武帝的一次大決戰可以比擬。
豐沛在目,李來亨終于端好了自己的心態,他將那半截殘箭緊握在手心,下馬遙拜獲鹿方向后,緩緩說道:
“太祖在天神武之靈,庇佑大順軍武運昌隆,趁此破竹之勢,掃滅胡塵,一清海內。百年以后,臣必使大順皇基萬代興盛。”
“走吧,多爾袞在徐州等著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