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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潰圍

  沛縣之側,留城大營的上空,火光已然閃耀若白晝,沖天的煙霧直達斗牛之中。

  孔有德和尚可喜兩名清廷的漢人藩王,都已帶著侍衛家丁們趕到了戰場的最前線。大批火炮——有清軍自己制造的大將軍炮,也有俘虜自明軍和順軍的新舊各式紅夷大炮——也運抵到留城大營的最外圍壕溝處。

  數不清的漢軍甲士正在用磚石泥土填埋戰場上的壕溝,博和托在受到多爾袞的嚴厲訓斥后,也改變了戰術風格,開始不惜傷亡代價的進行猛攻。

  尼堪手下一隊驍騎營的白甲精騎,這時候也縱馬奔過寨墻,往留城大營的側后方進行迂回。這些進行迂回作戰的騎兵都穿著紅色的布面甲,在大營上空的火光映照下,鮮艷又殷紅,如血色明亮和可怕。

  火炮已經將寨門轟開,碩大的實心炮彈砸開寨墻,無數泥土飛石四處濺射,大片的木墻應聲而倒,木刺也漫天橫飛,又不知道炸傷了多少人。

  但是順軍守兵在寨墻后面,已經在民夫們的協助下,又趕筑起了至少兩道的新防線。

  這些土木工事的修筑方式,在防御的嚴密性上,甚至已經超過了后世以修建野戰營盤著稱的太平天國。

  李來亨投入闖營以后,轉戰天下四年矣。

  這四年來他從大順軍諸將帥那豐厚如山海的戎馬經驗中,推導、總結和強化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新銳戰法。

  這些新銳的技戰法,除了騎兵的密集陣墻式沖鋒以外,除了火銃手雷霆一般的排槍射擊以外,自然也包括了由李來亨發端,再由苗里琛等礦徒軍將領改進和總結出來的土木工事修筑法。

  在留城大營內側的最后兩道防線,都是以冰水混合泥土為基干,地上必掘壕溝,壕溝中則遍立木刺。

  土墻以外,則還有木墻,木墻是修筑在高低起伏不平的小土丘上,形成相當深厚的縱深防御。

  而且每一處寨墻,都不是直線修筑。而是呈現五角星的形狀,或向外凸出,或向內凹進,形成宛如棱堡一樣有利的射界和視野。

  敵人抵近攀攻的時候,勢必進入寨墻的凹角處,極容易受到凹角兩側寨墻后面守軍的火力掃射。

  順軍的抵抗就是依托在這樣形勢有利且大有章法的防御工事上面,谷可成依靠的不是一腔熱血和豪勇,他讓許都、閻爾梅先行撤回徐州組織防御,由自己親自負責殿后作戰,這完全是出于精密的計算。

  他有足夠的自信,節節抵抗東虜的蠻橫進攻,將順軍的主力部隊撤回徐州。

  遲滯、遲滯,這必將成功。

  嗖嗖嗖——

  留城大營的上空又傳來了密集的破空聲,大量箭雨如飛雪落下,一部分箭矢上還燃燒著一朵紅色的火焰。

  本來就因為火藥殉爆、猛烈炮擊和敵兵縱火等等各種原因,已經燒起一片火海的留城大營,煙霧彌漫的情況便更加嚴重,大營上空的火光也就使得這片慘烈的戰場,更像是阿鼻地獄。

  親衛們環侍在谷可成的身邊,為首的一名親軍將領單膝跪在谷可成的面前,竭力奉勸說:

  “使相!這實在足夠了!就給殿前軍留一點種子吧!”

  谷可成啞然失笑,種子?大順軍的任何一名士兵都是種子,但是到了戰場需要的時候,連老萬歲李自成都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來做戰術的籌碼,又何況是一枚種子呢?

  人人都是種子,人人也都并不是種子。

  谷可成沉下聲來,嚴肅地說:“我會撤的…但是現在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不是現在,你們都去注意好清軍迂回騎兵的態勢,我們要等東虜那支輕騎插入留城大營后方的最后一刻前,再撤退。”

  親軍士兵們都為谷可成的極限用險感到擔心,萬一敵人另有后手,留城大營的這幾千守軍,肯定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親兵們并不怕犧牲,但他們都深深擔憂谷可成會否犧牲。

  一位權將軍如果戰死,對于接下來的大會戰,對于大順軍的士氣,肯定會有極大的不利影響。

  寨墻外面的清軍騎兵列隊猛沖,他們的步伐漸行漸遠,紅色的布面甲好像和火光渾然一體,隊伍則向著南方徐州的位置飛馳而去。

  谷可成兩耳聽著大營內外激烈的喊殺聲,心中則在默默計算著清軍迂回部隊的行軍速度。

  他又看了看大順軍最后兩道防線的守御情況,終于開始下令:

  “燒毀所有火藥和糧秣輜重,不給東虜留下一槍一彈…按照原定計劃!且戰且退,節節抵抗以后,我們突圍去徐州!”

  說是突圍其實并不太準確,因為清軍對于沛縣和留城大營的包圍網還未完全形成。尼堪的那支迂回部隊也才出發不久,距離威脅到順軍退回徐州的后路,亦存有一段距離。

  每一個親兵的臉上,都終于流露出一點喜色。他們不是為自己的劫后余生而喜,而是為谷可成的人身安全感到放心。

  之前那名始終力勸谷可成盡快離開留城大營的親軍將領,站了出來,他拍拍胸脯對谷可成說:

  “使相快潰圍去吧,節節抵抗的戰事,由我留下指揮殿后。”

  谷可成看了他一眼,王得仁,他是李來亨親軍出身的騎將,作戰非常勇猛。谷可成出鎮殿前軍時,李來亨特地從羽林軍里抽調了一批信得過的嫡系軍官來輔佐谷可成,王得仁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王得仁一直留在羽林軍里,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面臨如此狼狽的局面。

  “王雜毛!我在徐州等你!晉王也會等你的!”

  谷可成重新叫起了王得仁的“諢號”,自從李自成稱帝開國以后,大順軍諸將相互之間就很少再用“諢號”互相稱呼。

  大約是眾人都覺得自己已經登堂入室、封爵拜將,就不愿意再提起這些帶有濃厚流寇性質的綽號。

  王得仁諢號王雜毛,他現在已經是殿前軍中的果毅將軍,地位不下于明軍副總兵,又是李來亨的羽林親軍出身,前途一片大好,若不死在這里,將來必有封侯可望。

  王得仁將笠盔拉低一角,坦然道:

  “請使相將來為我請功,不求封妻蔭子,但求家眷富貴…徐州之役我軍必勝,東虜土雞瓦狗之輩,肯定不是咱晉王爺的對手。等到將來谷經略使隨晉王爺北伐京師、掃清遼東以后,若再有一天回到沛縣,回到留城,看到運河上飛雪連天,就是我王雜毛來見使相啦!”

  其他的親衛士兵都簇擁谷可成上馬,留城大營的東南側還沒有遭到清軍的圍堵,道路尚算開闊。

  除了王得仁率領一部士兵留下殿后抵抗以外,谷可成便帶著剩余突騎精兵,立即潰圍而出。

  谷可成堅守留城大營的這段時間里,許都留下的那些民夫,也都在挖掘完戰壕以后,趁著夜色已經陸陸續續從大營后側疏散去了徐州一帶。

  現在谷可成又潰圍而走,留城大營里最后留守的兵力便急劇減少,人數幾乎沒剩下多少,連寨墻都已經站不滿了。

  孔有德看著大營內順軍旗幟的變化,知道敵人已經開始撤退。他不愿意自己的嫡系兵馬在攻城中有過大傷亡,便借口火炮射擊太久,急需時間冷卻休整,強行拽住尚可喜,使得清軍沒能趁機猛攻。

  這樣又過了約一個時辰以后,直到前往多爾袞營帳聽候訓斥的博和托返回前線,清軍才重新恢復了猛烈的攻勢。

  留城大營的最后時刻,是王得仁站在寨墻的最高點。他天生少白頭,頭發里混雜有不少白色的發絲,所以綽號王雜毛。

  “老子這一頭雜毛,怎么也比東虜的豬尾巴辮子好看吧?哈哈哈。”

  王得仁持刀狂笑,清軍的火炮則很快以更大的轟鳴聲覆蓋了他站立的地方。最后一道防線終于因為兵力過少、寡不敵眾而崩潰了,敵人徹底涌入到大營之中,瘋狂剿洗搜殺。

  王得仁被紅夷炮的炮彈炸斷了半只手臂,他勉強站立,額頭鮮血流淌,幾名漢軍甲士一塊沖了過來用長槍將他刺倒在地…

  王得仁心想,晉王該到了吧?

  晉王這一次,一定能夠及時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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