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城大營的戰斗比起昨天發生在飛云橋北岸的激戰,更為激烈。守軍的頑強抵抗,已經讓博和托面露苦色,他對大順軍老本兵的激烈反抗感到深深不安,這樣的一支軍隊,這樣的一個民族,真的是滿洲人能夠摧毀和征服的嗎?
博和托心有余悸,留城大營外圍的兩道壕溝內外,已經躺滿了清軍和順軍將士的尸體。一具又一具勇士的尸體栽倒在壕溝深處,被守兵放置在里面的木刺活活插死,面目全非,內臟也順著胸膛腰腹處開裂的傷口流淌而出,滿地都是深紅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腦漿和臟汁。
接著又有大量炮彈橫飛過來,飛鉛熔鐵都不能形容如此猛烈的炮戰,熔巖在燃燒著,而留城大營就在這劇烈的碰撞里,依舊靠著幾堵單薄的寨墻進行防守反擊。
清軍要奪取任何一處陣地,都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博和托不忍直視,他已經看到了太多滿洲人的死亡,只好下令撤回護軍營的部隊,改以綠營為攻城的主力部隊。
尼堪剛剛從前線督戰回來,渾身沾滿雪水、泥水和血水,這個兇殘暴悍至極的猛將,此刻竟然也產生了悵然若失的感覺:
“李自成都已經死了,闖孽余部,怎么還能扛這么久?”
博和托閉上眼睛:“你該記住李來亨的名字了!流賊有子如此,當年白溝河上,我已見識過了。”
戰場上槍炮齊放,箭雨橫飛,滿目都是充溢而出的拼殺聲。尼堪的侍衛康大海也混在一群滿洲護軍里攻城,他是尼堪的包衣,其實也算得上是旗人,因為幾次營救尼堪得力的功勞,所以才有資格跟隨護軍營一同作戰。
這些巴牙喇白甲精兵,在留城大營的防御縱深里,因為需要突破一道道的壕溝和寨墻,也無法發揮甲騎沖鋒的威力。所有人都手持單刀和大斧,下馬步戰,或伏或進,先靠前排綠營漢兵的性命吸引順軍火力,接著抵近到攻擊距離后,所有人大躍而起,向前猛撲,直接攀至寨墻上和守軍展開肉搏戰。
谷可成貴為殿前軍的權將軍和山東經略使,放在明、清二軍,就相當于身兼提督和總督之職。地位顯赫如此,谷可成還是親自帶領親軍堵住戰線的缺口,他拔出寶劍奮力殺敵,好幾名親兵都想方設法想將主帥架回后方。
但谷可成是劉宗敏的副將出身,武藝非凡,神力非一般人可比,這些年來身居高位的他也從來沒有松懈過對于軍陣技藝的錘煉。
“許生和閻先生已經撤回去了嗎?”谷可成面無表情地問道。
親兵回答說:“使相!許招討已去了徐州,后方一定無憂。使相撤下來吧!萬一使相受到流矢所傷,大局勢必崩壞呀!”
谷可成既是地方督撫大臣中最高的經略使一級,又是武官軍階里最高的權將軍一級,就尊稱來說,當然可以向唐宋時被加平章或侍中銜的節度使一樣,可以尊稱為使相。
以使相的貴重身份,谷可成還是親身屹立在戰場的最前線。在他身后是許都和閻爾梅留下的大批民夫,這些人正在留城大營內部加緊修筑新一道防線。
谷可成已經做好了前線寨墻壕溝全部失守后,所有人退入留城集鎮內部,利用這里原有的衙門官署建筑,做最后抵抗的努力。
親兵憂心忡忡:“東虜一旦拿下留城大營外圍陣地,就會將我們全部包圍了。使相身份貴重,怎么能淪入敵手?大營打了這么久,已經對得起晉王爺了!使相快走吧!”
谷可成當然知道自己以殿前軍權將軍和山東經略使的身份,絕對不能還把自己當成一介騎將,肆意和敵人做白刃肉搏。
一旦自己被清軍所殺或者俘虜,對于大順軍守兵的士氣肯定會造成十分惡劣的影響。
但他同樣認為現在還不到突圍或者撤退的時候,留城大營的守軍氣力遠遠沒有到達耗竭的地步。為了牽制敵人,也是為了等到晉王李來亨及時趕來,谷可成決心再冒險一把: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我們還沒到要走的時候。”
他沉聲說道。
轟——!
對于博和托、尼堪攻城不利,已經倍感厭煩和失望的多爾袞又派來了孔有德和尚可喜,調來三順王所屬的炮兵部隊,以重型紅夷炮開火,勢要夷滅一切抵抗。
清軍一路南征以來,也繳獲到了不少大順軍制造的新型紅夷炮。由于大順軍在武昌接納了耶穌會的傳教士,吸取了西洋更先進的鑄炮技術,整體設計上采用了傳教士的火炮模數經驗,以較小的重量,卻可以發揮出讓袁時中大吃一驚的威力來。
大順軍守兵的新型紅夷炮比之明軍、清軍的舊型號,在火炮重量與威力上更為平衡,炮身各處尺寸與火炮內口徑之比,即包括各處壁厚與口徑之比,也包括身管長度與口徑之比的設計更為合理。
在重量減少的情況下,火炮威力沒有減弱,反而還有所增加。
尚可喜和孔有德雖然也熟悉火炮技術,但他們對于新式大炮的理解,還停留在孫元化的登萊新軍時代,距離現在也有了十多年的光景。
當年孫元化巡撫登萊時,一批懂西學炮術的專家云集登州,其中有《遠西奇器圖說》作者王徵,任山東按察司僉事,監遼海軍務。還有《西洋火攻圖說》作者張濤,任中軍副將,登萊副總兵。
孫元化任登撫在崇禎三年六月劉興治作亂之后,至五年正月登州被叛軍孔有德攻占,期間不足一年半,就在登州創建一支可觀的西炮兵團,新造了紅夷火炮二十余位,西洋炮三百余位。
可惜登萊失守,孔有德叛變于吳橋,席卷山東,一路屠戮焚劫,殘暴之處,完全不下于東虜。
崇禎六年二月,明軍收復登州,孫有德、耿仲明從海路逃走,投降后金,便攜西炮以博取新主皇太極的歡心,成為清軍重炮部隊的濫觴。
然而這畢竟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曾經新銳的火炮部隊,發展遲滯十年以后,在技術上和大順軍的更新式紅夷大炮,已經存在不小的差距。
尚可喜因為懷有疑慮,他越發對于清軍這次極度冒險的南征行動,充滿擔心:
“流賊的火炮竟然完備至此,不獨當年的東江鎮和后來的關寧軍沒有這等威力的紅夷大炮。即便是孫初陽巡撫登萊時,亦不曾見此。
闖孽能夠鑄造出這等火炮,恐怕其河南、湖廣后方腹心之地,并非如范文程、剛林他們那樣所想的蟻聚烏合而已。
正相反,能夠鑄造出這樣威力的火炮,再加上近來南征一路上流賊有章有法的節節抵抗,真好似已有新朝,非所謂蟻賊可言。”
孔有德看著尚可喜,同樣想說些什么。但他們現在早就被綁在了清廷的戰車上,被裹挾在多爾袞的大軍里,即便心生異志,也沒有別的辦法。
孔有德本人是一個極其兇悍殘暴和充滿野心的人物,對他來說只要有足夠的好處,既然已經背叛過了明廷,那么再背叛一次清軍又有何妨呢?
但孔有德也了解自己的這位老同僚尚可喜,尚可喜以“忠義名節”自詡,正因為尚可喜已經背叛過了明廷一次,所以他才更加不愿意第二次做出背叛的行徑。
孔有德估計,多爾袞就是考慮到尚可喜對于清廷的忠心耿耿,才會讓他和自己一同作戰,實際也是起到監督自己的作用。
“無甚可說,萬炮齊發,我不信流賊還能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