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德府,磁州,車騎關。
車騎關距離邯鄲甚近,相傳北宋名將楊延昭任車騎將軍時曾鎮守此處,故稱車騎關。當然,這畢竟只是民間傳聞,實際上北宋既無車騎將軍,車騎關的名稱來源不過是由于此地路通直隸邯鄲縣,自彰德、大名一帶前往河北,車騎往來,往往取道于此,因名之。
如今車騎關已經是大順軍在河北防線的最北端,河南的北三府彰德、衛輝、懷慶以及大順占據的最后一個北直隸州府大名,全都是由劉芳亮麾下的殿左軍負責駐守。
劉汝魁便駐節在磁州,殿左軍精兵也多往來于磁州北面,巡邏防備著清軍的南下。
多年前,劉芳亮跟隨先帝李自成帶領各部農民軍在山西征戰時,他便是靠著攻下磁州而一戰成名,崛起為老闖營中數一數二的戰將。
這樣多年過去以后,兜兜轉轉,殿左軍又重新回到磁州。皂鷹劉汝魁也是闖營的陜北元從,他看著磁州城上插滿的順軍旗幟,又想到多年前自己跟隨劉芳亮冒險攻打磁州時的場景,便舉起馬鞭,同身邊環伺的將佐軍官、本地鄉紳感嘆道 “看那一處重修的垛口,顏色都和他處不同。當年正是我在劉帥的麾下,以小炮打爛這處垛口后,從此先登而上破城的。”
磁州一帶因為宋元磁州窯的興盛,本地手工業的發展頗為繁榮,商業也因此得到一定程度的有力發展。所以地方雖然不大,但在河北著名的士紳數量卻不少。
自從北廷為東虜竊據以后,雖然因為大順軍的“追贓助餉”政策嚇壞了北方官紳,但隨著多爾袞頒布剃發令,擺明車馬要抄北方官紳的家產來彌補清軍軍資不足以后,就陸續陸續有越來越多的士紳之家逃亡到了順軍轄區之內。
幾名穿著青衫、身配玉飾,看起來十分體面的鄉紳,就連連向劉汝魁溜須拍馬奉承道 “侯爺實有萬夫不敵之勇,異日一定留名我朝青史之中。”
劉汝魁見這些鄉紳賣力吹捧自己,甚至毫無慚色地以“本朝”稱呼大順,心中又是覺得好笑,又是對這些人的人格感到可鄙。
不過此前劉芳亮已經多番囑咐過他了,大順軍即將在黃河兩岸和清軍展開一場真正決定中原命運的大決戰,當此關鍵時刻,沒有必要得罪士紳太狠。
這些人,如果今后學不會在大順的新體制中遵紀守法地活著,到時候自然有晉王的雷霆手段來鎮壓之。
劉汝魁縱馬自念佛堂前奔過,他看到念佛堂中放置有先帝李自成的祭祀牌位,突然感到有趣,便下馬入內一看。
結果一看之下,劉汝魁更覺驚奇。原來磁州本地的念佛堂里除了祭祀永昌先帝的牌位以外,居然還祭祀有獲鹿大戰戰死者以及一些大順軍犧牲將領的牌位。
劉汝魁望了望周圍人,問道“這念佛堂是何家所建堂中的祭祀牌位又是怎么回事”
張爾岐是為了躲避剃發令,從濟南逃亡到彰德府的士紳。他是個有些名望的儒士,便搖起扇子,主動回答說“侯爺,念佛堂中的祭祀牌位、日常香火和種種供奉,都是磁州本地官紳募資所做。先帝及我朝開國諸元勛,于獲鹿一役浴血奮戰,為了抗拒東虜,就義于國家,我們怎么能讓開國元勛們死后不享時時的供奉和祭祀呢 這也是本地士紳尊奉我朝的一片拳拳赤誠之心。”
劉汝魁聞言不禁失笑,他當然知道大順軍去年在獲鹿戰敗的時候,就是這些本地士紳聽聞李自成犧牲的消息以后,馬上就撕破了暫降的臉皮,立即舉起了恢復明朝、迎接東師的旗幟,殺順官、坑順兵,四處截擊大順軍的敗兵,迎接東虜南下。
可現在才不過是過去了半年的時間,因為多爾袞頒布剃發令,對這些官紳的家產露出了比之大順“追贓助餉”很要更為可怕的獠牙以后,他們就又“一轉攻勢”,居然開始自費供奉和祭祀起了獲鹿大戰中順軍的戰亡將士。
劉汝魁越想越覺得好笑和不可思議,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這些士紳的眼力見確實相當不錯。像他們這樣“識時務”的做法,真讓劉汝魁罵不出半句話來事實上他還得夸贊一番才行呢。
劉汝魁忍著笑意,撫須贊道“諸公這件差事辦得極好,待御平東虜以后,我一定將此事稟報汴梁,使晉王知道磁州諸公這一片拳拳的報國之心。”
張爾岐的父親張行素愛好儒術,本來就是山東濟陽一帶的有名士紳。清軍渡過黃河進入山東,冬末攻破濟陽,張行素在鄉里組織義兵與清兵抗爭,不幸被俘,次年被殺,當時張爾岐的三弟爾征亦亡,四弟爾崇死而復蘇,各種打擊紛至沓來,張爾岐不堪壓力與悲傷,幾次欲投水自盡,并將書籍全部毀掉,又想著道士服棄家入山,但看到老母親無人照顧,就強忍悲痛茍且度日。
他為人清廉寒素,其實倒不像是劉汝魁所想的那樣溜須拍馬。
北廷剛剛為東虜竊據之時,張爾岐也的確因為暫時分辨不清楚情勢,曾經參與到殺順官、迎東師的活動里。
但隨著獲鹿大戰以后,東虜欲傀儡明廷、入主中原的野心完全暴露以后,張爾岐便自山東赴汴,本欲投效大順,但因為路途遠阻,就留在了彰德府,和磁州的故交好友們一起將本地念佛堂改建成了順軍將士的祭祀之所。
這種情況,也并不僅僅局限于磁州一隅之地。
實際上在大順軍的所有轄區,那些處在順軍統治范圍內的士紳,他們的態度和立場都正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因為不管東虜南下到底能不能夠成功,至少現在看來,在一兩年甚至是好幾年內的時間里,河南、山東、湖廣等許多地區的鄉紳,都一定會長期接受著順軍政權的管轄和統治。
他們想要過上想過去那樣豪奢的生活,由于營莊制的打擊和限制,已經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了。
但正是因為這樣,大順政權范圍內的士紳階層們,就必須為自己謀求一條新的出路。
迎接東虜,推翻大順政權,因為剃發令的頒布,已經成為了一個更壞的選項;
迎接西明大軍,推翻大順的統治呢這張獻忠還不如李自成吧 至于迎接南明大軍,這個選擇固然不錯,可是南明政權卻是肉眼可見的沒有出息。
竟然里應外合推翻大順統治,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好的選擇。那么士紳階層,他們本來就不是誓死效忠明朝的忠臣義士,現在當然為了保存自己的利益,開始以各種方式,主動向大順政權靠攏。
士紳階層中的愚笨者,還以為大順政權和過去的明朝差不多,一部分人要么去參加新的科舉,一部分人則妄圖發動自己的鄉情和同年關系求官來做;
但也有一些聰明人,他們從大順的營莊制度、公私合營制度里,看出了大順對于工商業的強力支持。例如張爾岐在磁州的一些老友,便已經將營莊制下的田息換成了股本,做起了為殿左軍籌集軍資的買賣。
雖然大順軍法紀森嚴,稍有貪墨及奸猾之舉,就可能腦袋落地,但有著順軍的穩定市場和輕薄的商稅,即便是合法合規地做買賣,也大有賺頭了。
當然,還有一些更聰明的人。已經從大順新科舉改革中的種種細則變化,看出了端倪,既然大順輕八股而重策論、輕經義而重史論、輕詩詞歌賦而重經世致用。
那么準備應試的士人們,當然也都馬上丟掉了讀了許多年的五經,轉而拿起鹽鐵論、讀史方輿紀要甚至是弘文院即明之翰林院學士方以智所寫的通雅和物理小識。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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