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辭舟車勞頓了許多天,從隨州一路趕到開封,早上醒來不久就又覺得一陣頭疼。細細想來,大概是因為突然來到河南,一時間水土不服的緣故,身體狀況總說不上是多么好。
不知不覺中,開封已襲滿了冷風的清香,“金池夜雨”、“州橋明月”、“隋堤煙柳”這些古人賞秋的遺跡,幼辭一個都不了解。
她走出房間,庭院里還站著還幾名羅顏清派來的持劍侍女護衛著。一層薄霜落在侍女們的肩上,幼辭心中不忍,就命自己從湖廣帶來的老營老人為她們張羅一下早飯。
這些老營中的老弱婦孺,一部分是幼辭在高夫人委托下負責管理的,另一部分是她到湖廣以后,又被鶴爺白鳩鶴要求一起幫忙分擔的。如今突兀被李來亨喚來開封,幼辭只好又將自己負責的老營事務,重新交給白鳩鶴幫忙解決,只帶著十余人就坐著馬車趕來了河南。
幼辭本來從隨州還帶來了不少新的物產,其中很多都是耿應衢名下商號送來的禮物,有從江南采購來的景泰藍琺瑯器,有蘇州產的精致緙絲衣物,當然也有湖廣本地出產的隨州棉、茶葉、紙煙、竹器等緊俏產品。
她剛到開封的時候,就給羅顏清派來的不少侍女護衛送過一些禮品。
但是此事被李來亨知道以后,晉王殿下臉色馬上就變得陰沉了起來,不僅讓方以仁把這些東西全部收繳了起來,還命方以仁叫來跟隨李來亨北上的判官裴守約,命他在不通知此時擔任德黃節度判官一職的鄧巖忠前提下,著手調查耿應衢等湖廣紳商的具體經商應酬情況。
此時天已微亮,遠處一片嘈雜的喧嘩聲就打破了開封城中的寧靜。幼辭側耳傾聽,好像從那片喧嘩聲中聽到了士兵的喊殺聲,她面露疑惑不解的表情,護衛庭院的持劍侍女們卻一起搖了搖頭,接著便上前要將幼辭請進屋內。
可是外面的喧嘩聲卻越來越大,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接著,已經不僅僅是士兵的喊殺聲,幼辭甚至都能聽到刀槍劍戟紛紛出鞘的聲音。
她臉色微變,本來在庭院前打著哈欠的貍奴也一把躍起,跳到了圍墻上,渾身毛發炸起,狠狠地盯著宅邸外面。
“是…是什、是什么人?”
經過了這么長的一段時間,幼辭已經能夠說出完整的句子,只是說話還是磕磕絆絆,很不流利的樣子。她質問侍女們包圍宅邸的亂兵到底是什么人?
這真是一件另她匪夷所思的事情,幼辭雖然一直身處后營,但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她和大順軍中的其他人一樣,都對獲鹿大戰結束以后順軍的動向十分關注。
幼辭很清楚開封現在還是大順軍的后方,而且近來監國李過、晉王李來亨、平陽公田見秀又先后帶著不少軍隊回到開封,準備召開一場規模很大的軍事會議。
如此多的軍隊和大將聚集于此,幼辭不相信有敵人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貍奴蹲在圍墻上面兇狠地叫了好幾聲,侍女們看著幼辭不愿意回房的樣子,都很無奈,其中一人小聲說道:
“又是來找王妃要人的家伙…”
侍女提到王妃二字的時候,幼辭雖然沒有刻意去想,可心里依舊有股不是滋味的感覺。但她很快就撇開這點,疑惑道:
“找王妃要人?王妃又不處理刑獄,這種事情找殿下不是更合適?為什么要找王妃要人?”
她不聽侍女們的勸阻,硬要出院去看是怎么一回事。護衛侍女們既不能阻止幼辭出來,又不能對她動粗,大家都有些無可奈何,只好看著幼辭打開了府邸大門,看到了院外那一片駭然景象:
成百上千的大順軍將士,幾乎所有人都赤袒著上半身,露出一身猙獰兇狠的傷疤戰痕。站在最前排的士兵,一手持刀劍,一手持盾牌,一邊大聲呼喊著“交出曹營叛賊”,一邊用力地將刀劍敲擊在盾牌上,發出令人刺耳的金屬碰撞聲。
好幾百名順軍士兵又向前猛沖,李來亨派來守衛的士兵,只有幾十人,雖然所有衛兵都組成人墻,拼命抵擋著亂兵的沖擊,但是這條防護線顯然意見是如此脆弱,只能激起那些亂兵加倍的激憤。
有持劍侍女看到局勢失控,趕忙拔出利劍,沖到眾人面前厲聲呼喝道:
“這里是幼辭小姐的宅邸,不是王妃的居所。你們到哪里要人來?胡鬧!這是殺頭的重罪!”
可是亂兵們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猶自向前沖擊。幼辭被眼前的場景震驚,臉色有些慘白,她努力咽下一口唾沫,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露出倉惶和狼狽的神色來。
幼辭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自從李來亨命軍器監張光在武昌府聘請了不少耶穌會傳教士,幫忙大順軍制造軍械以來,湖廣的基督徒就越來越多了。幼辭一直待在湖廣,她的一生又飽受流離之苦,族親俱亡,李來亨因為戎馬倥惚,而且還有了妻子,不可能長期陪伴和保護她,所以幼辭就和老營不少婦孺一樣,慢慢接受了耶穌會傳播的信仰。
又一名上身袒露出精壯肌肉和無數戰傷的士兵,手持大刀沖擊府前防線。他大聲疾呼道:
“我輩在延綏、在太原、在獲鹿,奮勇殺敵,所保不過李氏天下,所為不過桑梓富貴。曹營關中一叛,我們的鄉親父老,已經死了多少人?兄弟同袍,又死了多少人?
羅顏清庇護這些曹營叛賊,意欲為何?狗賊!交出所有叛賊來!血債血償,殺盡曹兵,方能一解我輩心頭之恨!”
伴隨這名士兵的狂呼,他身后其他數百人也都跟著呼喊了起來,“血債血償,殺盡曹兵”的聲浪驚天動地,好像狂風駭浪一樣拍擊著府邸前的大門。
幼辭被這股可怕的殺氣所震驚,她不是沒有經歷過血腥戰場的人,當然知道眼前這群亂兵的殺氣是真正貨真價實的殺戮氣息——他們絕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的想要把所有曹營舊人,悉數殺光。
她忍不住攥緊了十字架,這才終于明白了那些佩劍侍女不讓她出來的意思。這些狂徒見到幼辭出現以后,情緒更加激憤高漲起來,不少人竟然強行將她指作晉王妃,大罵道:
“那就是晉王妃!她也是曹兵,就是她仗著晉王權勢,給許多叛賊免罪!”
一個年紀看起來都要有四五十歲了的老卒,手握箭矢,用力一擲,居然就把箭矢投到了幼辭的腳前,險些傷到她的身子。
老卒見狀又唾罵道:“晉王已經瞎了眼,被曹賊蒙騙蠱惑了!”
還有人大聲說:“什么晉王?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兒而已。老子當年在四川跟著闖王圍攻成都的時候,李來亨這個小兒又在哪里?他算什么東西,居然不許我們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