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皮綆的馬槊上猶自垂下叛兵的鮮血,不論是順軍將士還是叛軍士兵,皆為這位驍勇的少年斗將凜然不可挑戰的神威所震懾。
甲光向日金鱗開,李來亨的親衛鐵騎全數將刀劍出鞘,寒光之盛,遠勝于十萬口橫磨劍的光輝。
李來亨傲然立于軍陣中心,他手里的花馬劍正在微微顫抖,似乎欲渴飲敵人的鮮血:
“誰想被李來亨斬殺!”
鹿臺、高陵、臨潼之間,縱橫數里的偌大戰場,一瞬之間,竟然鴉雀無聲,只有一行大雁從空中飛過,數聲鷗鳴,打破寂靜。
馬進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完全僵硬了,熱血正在瘋狂涌動著。慷慨激憤與昂揚不屈的熱情,正透過鮮血,從他的指尖貫穿手掌,繼而通過臂膀,最終上涌到胸腔和頭顱里。這是馬進忠多少年來已經忘卻的少年壯志,滿腔豪情幾乎令他夢回到十五年前——那一天,飽受官紳欺凌的馬進忠悍然把他運送的一車綢緞倒入水中,用一支木棍打死了官差,從此嘯聚山林。
誰無少年時呢?
每一位目睹了晉王神威的順軍將士,在這以后的許多年里,都不可能忘懷眼前的景象。持劍屹立如石雕的李來亨,他是大順軍的旗幟與圖騰,戰士們先是都如馬進忠一般,被不可思議的滿襟豪情沖擊到說不出話來。
接著又過了一會兒,人們都把手里的武器高高舉了起來。不,不僅是武器,被高高舉起的還有海螺、象牙號角、沖鋒號和一面面的軍旗,大順軍的陣地上飄舞起了一片烏云,密不透風,充滿能量,而且一定會釋放出不能被匹敵的雷電。
叛軍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了,連楊承祖本人都目瞪口呆。他們眼睜睜看著李來亨沖入順軍軍列之中,鼓舞士氣,卻不能對此進行絲毫的阻擋。
叛兵們望著前方,那區區數千殘破的士兵,現在卻好像被一條鎖鏈連接在了一起。如果說三根箭矢捆綁在一起,尋常人等就已經難以折斷,那么一百根、一千根、一萬根的箭矢呢?
楊承祖好像明白了人心到底是什么,但或許他明白的又太晚了。
羅顏清在望著李來亨,她的眼睛里面好像有星星在躍動,如此熱忱、如此憧憬,那是楊承祖此生所未見過的眼神。
只是在將近十年前,當初起的曹營被官軍圍堵在黃河岸邊時,比今天的李來亨更年輕的楊承祖救起落水的羅顏清時,他好像見過與此依稀相似的眼神。
但那畢竟是快要十年前的事情了。
順軍兵力有限,李來亨帶來的數百親軍,人數更加有限。一旦時間拖宕,戰機必然喪失,楊承祖即便在內心深處再畏懼李來亨,遲早也會發現李來亨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不過。
軍心可用。
李來亨想著,自從他在竹溪縣殺兵造反以來,好像總是小心翼翼,從來沒有過一次真正的意氣用事。
唯獨今天,李來亨絕不能讓晉王妃受到任何傷害。
他將花馬劍筆直指向楊承祖大纛所在的位置,多日來的奔波令他只是高舉手臂,都感到一陣仿佛肌肉撕裂般的劇痛。
可這劇痛和李來亨此刻的心潮澎湃相比,簡直不值得一提。
“風在吹了…張皮綆,風向向著哪里?”
張皮綆回答說:“殿下,風向西吹。”
在順軍的前方,是不久前羅顏清下令以輜重構筑的層疊工事。李來亨看著那些野戰工事,終于下令:“縱火焚毀路障,全軍破道進擊!”
此刻的李來亨,在順軍將士們的心目中,大約確實與神明無異。軍神的命令充滿力量,馬進忠和趙應元立即將士兵們所剩無多的火藥拿了出來,用來點燃縱火,燒毀前方的工事路障。
風正向著西方吹動,萬國衣冠拜長安,天下風向亦歸于長安。鹿臺之下,七月間的渭南大地草木茂盛,枝丫編生,風助火勢,火借風勢,烈火焚于戰場之上,很快又布于草木之間,終于形成一條朱紅色的火舌躥燒入叛軍的營壘之中。
凱旋光耀長安土,順軍多秦人,叛兵亦多秦人,兄弟手足的相殘,于此刻達至巔峰。
但李來亨是顧不上那么多了。
“擒殺楊承祖,封侯賜萬金——”
“殺楊承祖,封侯——”
戰場上大火不斷蔓延,熊熊烈焰將樹木吞噬以后,又燒進了叛軍的營壘里,可怕的焦香氣息滿溢在李來亨的鼻尖,他心中同樣感到沉重,但又相信大順軍是到了重新定于一尊的時候了。
“沖到長安去!”
數千順軍將士,此時在李來亨幾百親軍侍衛的帶動下,全部都從被燒開的路障工事里殺了出去。
殺聲動天,鹿臺與高陵之間的道路本就狹窄,此時大道兩旁的山林又被烈火焚燒,叛軍兵力雖然占據數倍優勢,可是全軍被火勢堵塞在路上,前軍退、后軍進,中軍已潰,叛兵們已經看不到誰是敵人、誰是友軍,在漫無邊際的火海和煙霧中,人們自相踐踏,死者不可計數。
李來亨的口鼻間只能聞到火焰焚燒和鮮血的氣味,他沖馳在順軍隊伍的最前方,手臂依舊保持著高高舉起的動作,花馬劍上甚至還不及沾染任何一滴叛兵的鮮血,但只是這樣的姿態,就鼓舞起了全軍不可一世而且將要戰斗直到勝利為止的無畏氣魄。
“楊承祖逃了!”
馬進忠驚呼出聲,他帶著不到一百人的騎兵向前猛沖,叛軍人數眾多,難以完全避開火勢,只能擁堵在一處,任人宰割。馬進忠拼命沖開人群,他連射數箭,卻還是望見楊承祖那一隊騎兵狼狽逃出亂陣,只好遺憾地放下弓箭。
楊承祖一逃,叛軍前鋒部隊便徹底崩潰了,他們雖然占據著數倍于大順軍的兵力優勢,可失去了斗志以后,也不過淪為待宰的牛羊。
李來亨同樣略感遺憾,幾千大順軍士兵借著火勢舍生忘死的突擊,讓他對大順的未來充滿信心,但楊承祖居然逃了出去,到底是棋差一招。
趙應元注意到了敵人營壘的變動:
高汝利和武大定兩人都把陣地設在了鹿臺附近的山嶺上,在大順軍躍出工事大舉反擊的時候,高汝利見楊承祖戰況不利,就率先帶兵逃出營壘,奔回長安;
武大定卻沒有逃走,這點頗出趙應元的預料。武大定不僅沒有逃走,反而帶著一支精兵沖出營壘,接應了從前鋒戰場上亡命逃出的楊承祖。
趙應元驚訝道:“武大定這個殺了他家老掌盤拓養坤的小人,今日怎么生出這等膽氣?”
李來亨卻開懷笑道:“武大定是為孤獻上楊承祖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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