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州衛軍民指揮使司的區域,東至荊州府巴東縣界五百里,西至酉陽宣撫司九百里,南至安定峒六百余里,北至石柱宣撫司七百五十里。地方遼闊,土司雜處的情況又特別復雜,郭君鎮留下苗里琛領礦徒兵三千人駐在支持闖軍的容美宣撫司后,就率領楚闖主力東下九江。
此時尚在冬季,三楚氣候雖然遠較燕趙溫暖,可是潮濕過之,寒氣附骨,同樣讓人難以忍耐。長江上風聲獵獵,像是一把把利刃似地切割著將士們的皮膚,許多人為江風所鼓,手腳皸裂,幾乎難以握緊兵器。
船到岳州以后,高一功親自率領武岳節度使署中僚吏至城陵磯附近迎接郭君鎮率領的船隊。因為考慮到大軍東下后進攻九江,勢必和贛勇進行大量水戰,所以負責統率闖軍長江水師的劉希堯和藺養成二人,也率領已久經訓練和加強的闖軍水師至岳陽口和郭君鎮會師。
闖軍水師此時已經分為兩支強大的船隊,一為由劉希堯指揮的長江水師,一為由藺養成指揮的洞庭湖水師。
岳陽口上云帆片片,戰船連綿,水手們約有一半是楚闖老卒,他們本來多不熟悉水性,但這段時間經過劉希堯和藺養成具有針對性的加強訓練,駕馭船只已經不成為問題。
剩下的一半水手中,三分之一為劉希堯和藺養成所部革左五營老兵,這些革左老卒長期在蘄黃英霍一帶活動,更加熟悉南方氣候,也比較了解長江的水文情況,本來就算得上是長江的老水手了。
再余之的三分之二,便是從襄陽、荊州、武昌和岳州等處招募的湖廣本地士卒。本地人當然熟悉長江和漢水的水文地理情況,而且大多水性較好,很多人又本來就是漁民和船夫的出身,稍加訓練,便可稱為素質優良的水軍。
江風拂過城陵磯上,春雨將至,寒冬大概不會再維持多長的時間了,江岸上已透露出了生機勃勃的景象,兩岸綠色連綿,樹、草勃發,郭君鎮是陜西人,在陜北故鄉很少見過這樣溫暖和煦的長江風景,不禁為之心曠神怡。
但是更多將士們,還是為江風吹破皮膚,久居船上的水手又日日要整理帆布麻繩,手上留下道道皸裂的傷口,使得軍心士氣,實在算不上多高。
“高使君!”
高一功帶著一大隊使府僚屬在城陵磯岸上迎接郭君鎮的到來,劉希堯和藺養成這兩位起義軍中資歷極老的豪帥也同樣恭候已久。
這樣隆重的迎接待遇,讓未能一舉平定施州衛就匆匆東返的郭君鎮感覺窘迫尷尬。他本來就是眼高于頂的性子,此時居然覺得高一功是故意這樣作為,要使他難堪。
好在高一功性格和李過相近,真誠質樸,他看到郭君鎮不豫的臉色,立即大笑道:
“施州山高林密,土司強悍難馴。老郭你能這樣快地半定施州,騰出手來東下取九江,已經很不愧來亨所說名將之譽了!嗨,不要苦著一張臉啦,過來看看我們為你準備的東西吧…耿先生。”
高一功叫到了耿應衢的名字,耿應衢是黃麻士紳出身,早在李來亨初定黃麻之時,耿應衢就和易道暹等人成為了首批投靠闖軍的湖北本地士紳之一。
李來亨在湖北大規模地推行營莊制度,從搢紳地主手中奪取了土地的經營權。為了防止這些有錢有力的搢紳閑在家中無事可做,生出種種事端來,李來亨之前就鼓勵他們和懇德記合股經商。
大部分士紳其實都缺乏經營商業的才能,許多人只是能夠勉強維持開支罷了。但是也有一部分人,本來在功名仕途一道上表現平平,如今與懇德記合股經營公私合營的商鋪工坊后,反而展現出了過人的才華。
像耿應衢就是這樣的人物之一,他以前鉆研讀書科甲的時候,才干不能說沒有,但比起自己的老朋友易道三、易道暹等人,那就實在是差之千里,好像米粒之比皓月。
大概連耿應衢自己都沒有想到,像他這樣一個老實巴交,一塊石頭砸進去都濺不出幾點水花的大悶人,在經商一道上,卻有著比之懇德記許多老掌柜們都更加出色的能力。
李來亨推行營莊制以后,耿應衢就積極響應,把家中土地盡數交給闖軍委派的莊使管理。因為耿應衢的態度積極,所以很早前的時候,李來亨就專門囑咐還在負責營田改革的白旺,說應多分潤一些營田收入給耿應衢。
再到后來,因為闖軍收支緊張,摳門的李來亨連原定的一成營田收入都不大愿意再分潤給士紳,先是提出公私合營的辦法,后來干脆把這一成的營田收入,從實物的糧食收入,變成了闖軍所營商鋪的貨幣收入,再到后來,又直接從貨幣變成了連銀子都看不著的商鋪股本。
不知道多少楚地士紳因此叫苦連連,大感上了“仁義李公子”的當,不僅喪失了自家田地的經營權,而且連當初說好的一成分潤都拿不到手。
這些股本看起來價值頗高,可是搢紳們大多缺乏經商才干。真要干下去還不是賠本買賣?最后還要懇德記來便宜收購回股本!
只是在這些人中,像耿應衢這樣的人物,就獲得了大展拳腳的機會。
耿應衢早就從在白旺德安節度使府中擔任要職的易道暹那里獲悉,闖軍北伐在即。他早年曾在北京游學過,知道華北氣候嚴寒,不比楚地的溫暖,闖軍大舉北伐,又恰逢冬季將至,棉布一定會馬上成為緊俏物資。
因此耿應衢就抓住先機,冒著被明軍殺良冒功的風險,親自前往安慶、蕪湖和長江下游的鎮江等地,找到了自己以前在江南結識的一些老朋友,利用他們的渠道從常州府、蘇州府、湖州府和松江府等地采購大量棉布。
耿應衢從江南采購棉布回楚販售,甚至得以直接和中原闖軍做買賣,資本由一生百,事業興隆,馬上就一傳十、十傳百,轟動全楚。搢紳們正因為李來亨的“暴政”上頓挨不著下頓,聽說了耿應衢的情況后,馬上就找上門去,要和他聯股做此營生。
但是后來袁繼咸組織贛勇,截斷九江,長江航運不通,耿應衢的生意就受到了沉重打擊。但是既然因為李來亨強行推廣營田制的緣故,使得士紳們再也無法通過旱澇保收的土地獲利,無可奈何之下,只好鋌而走險,繼續用走私等方式經營貿易。
耿應衢則比一般參與棉布生意的楚中士紳更聰明些,他想到既然從江南采購棉布困難,不若直接于楚中織棉。楚中本來就有江化木棉,雖然不比江南廣泛種植的余姚棉那樣可以二十棉得七布,可是猶可以二十棉得五布,而且江化棉性強緊,還比余姚棉輕得多,同樣適合織工使用。
這時候楚闖的營田政策已經進一步收緊,原本說好要分潤給士紳們的一成糧食收入已經變成了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股本”。
楚中士紳的生活大受影響,即便一些世代家資豐饒的望族,因為人丁繁多,也架不住這樣的坐吃山空,連日常吃食都漸漸成了問題。
在這樣緊張困頓的情況下,他們又無力舉兵在湖北根基雄厚的闖軍。耿應衢就抓住機會,說服了許多家生活困難的搢紳,同他合作經營紡棉工坊。
在隨州和武昌,闖軍本來就設有制作揚武藍染料的漿染工坊數十家。耿應衢便在這些工坊附近,擇地新建織棉、織絲的新工坊,既可以利用闖軍制造揚武藍培育出來的技工,又可以馬上和闖軍的漿染工坊合作進行染色。
揚武藍配制成本極低,遠勝于此時江北、中原甚至閩廣一帶盛行的染料。耿應衢將棉布染色以后,雖然還不能完全同實力強大的松江棉布競爭,但在運輸成本相對松江棉布更低的閩廣一帶,已經薄有幾分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