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清軍來說,博野之戰絕對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空前大災難。南下的九千迂回部隊,最終從封凍的白洋淀逃回北方的,還不到兩千人。
另外還有一千多人在輔國公博和托的率領下,劍走偏鋒,趁著闖軍捕殺何洛會所部潰兵的時候,向東突圍,經河間府撤回北方。
但是九千迂回部隊中,將近六千人,永遠地被留在了白溝河以南。其中約有三分之二是傷亡,另外三分之一則是俘虜。
阿山和何洛會,兩名固山額真戰死。這對清軍的震動更加是無以言表。
此前的碭山之戰里,清軍雖然也戰死了李國翰這樣一名固山額真。可是李國翰是漢軍旗旗人,自然不能同阿山、何洛會這樣的真正滿洲人相比。
兩名滿洲固山額真,同時戰死,消息傳回白溝河以北,勢必在清國內部,掀起如海濤巨浪一般的驚天的狂瀾。
這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自國家開創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挫辱者也”。
除了博和托成建制帶著一千余八旗兵撤出戰場以外,剩下逃散回北方的兩千潰兵,已經是膽氣全無,戰斗意志完全崩潰,實在再難以投入到新的作戰之中。
如此,白溝河兩岸的形勢立即發生重大變化。
李來亨則在清點完博野城外滿地的尸體以后,同郝搖旗一起進入博野城中,稍作休息。只是他觸目所及的畫面,實在驚人小小的博野城在清軍猛烈攻擊之下,全城四壁破損不堪,幾乎找到一塊完壁。
城頭上,城墻的裂縫和缺口中,到處都堆滿了敵人和己方戰士的尸體。
特別是在顧君恩、博和托兩軍反復爭奪的那個大豁口處,尸體更加是堆疊出兩層。
李來亨剛剛入城的時候,甚至出現了尸首太多,因而無立足之地的窘迫情況。
如此情景,李來亨馬上就對顧君恩產生欽佩之情。他很快就見到了在這場博野之戰里力挽狂瀾的行軍司馬,顧君恩神情憔悴,一身衣甲盡是血污,他的發髻完全被打散了,整個人披頭散發,眼神中還帶著一股戰后的迷茫感。
“好直…辛苦你了!”
李來亨看到顧君恩以后,立即翻身下馬。他飛快迎上前去,把顧君恩用力擁在懷中,兩手抱緊了顧君恩,感嘆道:
“博野城殘破如此,我一望可知你的艱難之處。這一戰,闖軍能夠取得大捷,十分中八分是你顧好直的功勞!”
顧君恩被李來亨用力抱住、溫言勉勵數句以后,才稍稍打起了一些精神。
他把散亂的頭發慢慢扎好后,拍了拍李來亨的后背,輕笑道:“使君今日當知我確非浪得虛名之士。”
“盛名之下,正是所謂的名不虛傳!顧君恩,真可謂三楚的大才,你躬耕荊湖,將來彪炳國史,后人是要美譽你作今日之武侯、闖軍之臥龍啊。可謂今孔明!”
李來亨對顧君恩一頓猛夸以后,看他身上衣甲殘破,臉上全是血污,還有數處傷口,就趕緊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了顧君恩的身上。
接著李來亨又他罩袍下的半件扎甲解了下來,先遞到顧君恩手中,到一半又突然取回,搖頭道:
“是我昏了頭,好直今天雖然以士人之身,橫刀立馬。可是今后我絕不能再讓你處在這樣的險境里,行此獻策。這件扎甲是我義父所贈,本想把它送給你。可是細細想來,今后我要讓好直能夠安居參軍司中,不至于親冒矢石在前,這才是對好直最大的保護啊。”
“博野大捷,東虜死傷殆盡。此戰以后,使君大名勢必威震天下。保定是京畿門戶,此戰以后,明軍即便繼續和清軍聯手,畿輔重地,也將成為闖軍手中一顆熟透欲墜的果實。”
李來亨的推食解衣沒有觸動到顧君恩幾分,但顧君恩眼中流露出的強烈野心,那種急欲把李來亨推到更高位置上的強烈玉望,卻讓李來亨相信,此人已經是自己幕中最忠誠、最可信用的僚屬。
顧君恩臉上散發出的那一股張狂野心,讓他深具有一種古之毒士的氣場,李來亨此時甚至在顧君恩的身上,看到了賈文和與王景略的影子。
“保定,京畿之門戶;京畿,天下之首腦。闖軍兵鋒已及大明首腦,崇禎腰首即將不全。一旦唐王歸來東征,席卷天下不過翻掌之間。補帥、使君,皆李氏宗親,又是闖軍首武大將,不日將有宗王之封。唐王無嗣,李雙喜只是一介斗將,與李氏又無宗親血緣,則闖軍天下豈非將由補帥承之?補帥亦無嗣,使君知取天下,真可謂當道拾芥了!”
顧君恩興奮之下,居然指點起了闖軍江山和李自成的家事。他一口點破了李自成無子繼承事業,闖軍天下將來勢必由李過而非有勇無謀的義子李雙喜繼承。
李過亦無子,而李自成、李過年齡都不小了,則天下豈非已半入李來亨之手?
當然李來亨聽到顧君恩如此狂言,還是趕緊捂住他的嘴巴,沉聲道:
“唐王家事,就算我是李氏宗嗣,也不能妄言一句,何況是好直你呢?好直,既然你知道闖軍即將席卷天下,那么也應當認清楚,闖軍今后建基開國,一定制度恢閎,波瀾壯闊,建國規模一新,海隅山陬,天下人都將喁喁仰望。此中事項,再不同平常營中相同,好直,唐王西征歸來,你絕不可以再這樣胡言亂語。”
顧君恩恍若不覺,他從李來亨的懷中慢慢脫開,拍了拍身上的血污,看著一臉緊張的李來亨,突然又笑道:
“使君大志在懷,我自明白。唐王西征歸來,應當如何處事,我亦知之。”
“哼…你知道就好。此事不可再提…走,你帶我去博野城中處處都看一看,我要看看你和李世威這一仗是怎么打的?你們干的真是漂亮!沒有你們拖住清軍的步伐,我和搖旗怎么樣都取得不了這樣大的勝利。”
李來亨先是揮揮手用鼻子哼了一聲,繼而轉換話題,他四面張望著殘破的博野城,對堅守這座小城的軍民們,全部升起從內心中油然而發的敬佩感。
“將士軍民,死傷這樣重…全是我的過錯啊!如果最初調度兵馬時,我就及時將你們帶到保定,帶到白溝河去,就不至于弄險如此。”
城內受傷軍民還非常多,李來亨見狀就讓身邊的親兵一起入城攙扶傷者,他自己也幫著好幾名受傷的士兵包扎起傷口。
顧君恩則緩緩吟誦道: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天下之重與萬民之痛,其實本來一體,悉在使君肩上罷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焉能不受之。”
李來亨聞言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