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徵因為陳藎之前的幾句話,內心對盤踞漢東一帶的“小李賊”李來亨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反正現在也沒有別的出路可走,謝徵便打算先到漢東一帶,觀摩觀摩李來亨的施政,看看陳藎口中這支與眾不同的“流寇”,到底有什么奇異之處。
唐縣西北距南陽約一百二十里,西南距襄樊約二百里,北通裕州,南通棗陽,是個交通便捷的地方。只是左良玉撤回襄陽時經過這里,縣城迭經兵火,殘破不堪,到處都是饑民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往南走。
謝徵心中詫異,但隨即浮現出一個想法來。經他四處一問,果不其然,這些向南走的饑民,目的地全是隨州。
人們都傳說那位“小李王”、“李公子”,正在隨州均田分地,墾荒賑災,德安、黃州兩府青苗繁盛,興旺猶如太平時節。
這些說法雖然只是傳聞,不同人之間對于隨州氣象的說法也各有不同,有的說李來亨在那里免賦三年,有的人則說賦其實沒有全免,但是會發給饑民土地、牛種,還有的人則說隨州沒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只是法令森嚴,吏不敢舞文,民不敢犯禁,局勢特別安定。
不管各人的說法有何不同之處,但謝徵也聽出一點,那就是大家的共同之處,便是隨州確實是一方世外饒樂土。仿佛隔絕了亂世的山海,成為了明季天下的桃源鄉。
隨州真是桃源耶?
從唐縣向西南走,就是左良玉目下盤踞的襄陽,從東南走,就是李來亨的大本營隨州。
謝徵站在道路的岔口上,望著西南方向道路上的冷清蕭條,以及左軍經過以后的殘破廢墟。再看看東南方向,同樣是一條簡陋的道路,可是這條道路上如今卻擠滿了人流,仿佛一道洶涌的水流,將爭奪天下的根本——人力,不斷推向隨州。
“先生也是要去隨州的嗎?”
謝徵是書生打扮,又戴著青布方巾,模樣跟其他流民大不相同,自然引起旁人的注意。一名騎騾子的陌生人便靠了過來,打探謝徵的底細。
他攔在謝徵前面,又問道:“你是開封人嗎?我們都聽說闖軍已經攻破了開封,但還不大清楚具體情況,你如果是從開封過來的,應當知道北方發生了什么事情吧?”
“足下是隨州人嗎?我確實是從開封過來的,現在人們都說隨州是一個不同他處的桃源之鄉,我自然也想去看一看。不知道足下貴姓?”
騎騾的人笑著回答說:“免貴,我姓嚴。只要先生不往襄陽走,從這里到隨州,一路都是暢通無阻,安定非常的。但是你若走錯了路,跑到襄陽境內,那可就要倒一個大霉。左大將軍在朱仙鎮輸了敗仗以后,就是寧殺錯、不放過,對任何從河南到襄陽去的路人,全都不分良莠,一齊殺光。”
謝徵心里大吃一驚,慶幸自己剛剛在岔路口的時候,沒有升起去襄陽附近看一看的想法來,不然現在豈非身首異處?
那人不等謝徵回話,又問道:“先生,開封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我們南邊的人,只知道闖軍已經破了開封城,可是具體是怎么一回事、后來闖軍在開封又做了些什么,我們便全不知道了。我是個闖江湖的行商,若不清楚北邊的近況,真不知道今后的買賣該怎么做下去啊。”
“哦,足下原來是販貨的行商。”謝徵對這人的身份依舊有所懷疑,但是為他介紹道,“闖逆倒不似一般的響馬流寇,他們入城以后設有不少理刑督察之兵,對于擅取民間草木、強買強賣者,全都是立斬不赦。只是出了闖逆以外,還有一個曹逆,他們的軍紀固然比官兵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這樣看來,闖軍占領開封,對我們這些行商來說,是并無大礙嗎?”
謝徵看這人口中不說闖賊、流寇,也不說響馬、闖逆,而只說闖軍,心中更加懷疑他的身份。他眼色一閃,轉而說道:“闖逆占據開封以后,自稱什么倡義府,不用崇禎年號,一切文移布告俱改以干支紀年。中設丞相,以那個有名的牛金星任之,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政府,分理政務。各政府置侍郎一人。”
“我在開封時看文告,是說以何瑞徵為吏政府侍郎、劉昌為禮政府侍郎、李之綱為兵政府侍郎、趙穎為戶政府侍郎、安興民為刑政府侍郎、徐尚德為工政府侍郎。”
后世歷史中,闖軍是攻占襄陽以后才設立了中央政權和六政府,所以六政府的人選也都以湖廣籍貫的人士為主。
但現在開封未被洪水淹沒,李自成在開封就設立了中樞政權,自然六政府侍郎都以河南人為主。
這其中戶政府侍郎趙穎和刑政府侍郎安興民,都是和牛金星同年的舉人,全因牛金星提攜推薦而擔任侍郎職務,吏政府侍郎何瑞徵和禮政府侍郎劉昌則都是在河南老家丁憂的翰林。工政府侍郎徐尚德是洛陽籍貫的舉人,只有兵政府侍郎李之綱特殊一點,他是郟縣生員,但因募兵有功而被委為侍郎。
這些人在后世歷史中,大多都擔任了闖軍在地方上的職務,或為防御使或為州牧府尹,現在則成為了中央政權的主干。
“趙穎和安興民都是牛金星的同年,這位牛舉人野心不小啊。”騎騾者對闖軍內部人物關系似乎十分了解,接著又問道:“那曹操呢?坊間都流傳曹操羅汝才,雖然是副元帥,但并不聽從闖王的號令。闖軍既然在開封建基立業,這位活曹操,又是如何安置的?”
“李自成現在自稱奉天倡義文武總理大元帥,那位曹操,則改叫奉天倡義文武協理副元帥。聽說這位曹副元帥,本打算自己派人到各地州縣封官設吏,但俱被李自成打回。似乎是李自成說,若曹副元帥自己設置官吏,那曹營兵馬的糧秣今后也要由曹營自己籌措,闖營不再協助半分,他才收了手。”
謝徵說到這里,便對著面前騎騾者笑道:“足下真的姓嚴嗎?問的這樣詳細,對闖軍內幕了解又似乎比從開封過來的我,更為了解。足下怕不是隨州人吧?”
騎騾者先是一愣,隨即大笑數聲,他毫不在意,從騾背上下來,一手攬住謝徵的肩膀,說道:“我是隨州人,先生既然要往隨州去,不如就由我帶路吧?”
“那還請足下透露真正的姓名。”
騎騾之人笑而不語,反問道:“先生尚未透露呢。”
謝徵微一沉吟,還是如實回答道:“鄙人謝徵,表字明弦,祖籍山東,三代世居遼陽。東虜寇遼以后,我寄投在伯父謝伊公府中。不幸伯父受楊武陵構陷,被皇上削籍,我既無去處,又聽說中原多事,便投入豫撫李仙風幕中做事。近來開封為闖所據,我有相熟之人投在闖營之中,建議我先到隨州一觀李公子政要氣象。”
他話中的楊武陵指的就是楊嗣昌,明代常以某人的籍貫代稱此人,如張居正常被稱為張江陵、溫體仁也常被以烏程代稱,形成了一種慣例。
“謝伊公?莫非是原任建極殿大學士的謝太保?”
“正是。”
騎騾者眉頭一皺,他對世家貴胄并無好感,但也知道此類人中確實不乏存在真才實學之士,在他熟悉的人中,便有一個這類人物。
“原來是高門之子,即便衣冠高門,居然也要到隨州去嗎?”
“中原離亂,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可京師依舊是一派萬馬齊喑、紙醉金迷的樣子。既然民間都傳說隨州是當今桃源,我自然想去看看小李王究竟是陶元亮還是謝安石。”
“你若欲尋陶謝這等隱逸大賢,那去隨州可就是南轅北轍咯。”騎騾者想到李來亨的為人作風,臉上忍不住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來,“但若是欲尋沛上之人,那便到隨州來吧。”
沛上之人?謝徵忍不住挑了一下眉毛,歷史上以“沛”為號的大人物,止有一人。
“我已報上出身姓名,但還不知道嚴先生究竟是隨州何等人物。”
騎騾者聳肩道:“我不姓嚴,我叫顧君恩①,乃湖廣闖軍旗下懇德記商號協理掌柜。”
①顧君恩,湖廣人,癢生出身,放蕩不拘小節,好戎馬,多謀略。歷史上他與同鄉書生劉靖夏、兄弟顧君命一起投闖后,屢有重要出策,成為闖軍的重要謀士之一。除了提出過“先定關中、旁略三邊、再向京師”的策略以外,他也是闖軍中較早意識到清軍威脅的人物之一,剛入北京時顧君恩便曾向李自成警告“山海關外不可無慮,宜儲餉練兵以待之”。
顧君恩是湖廣人,但現在闖軍主力取得了一座沒有被洪水破壞的開封城,勢必以開封及河南籍士人為中心展開經營,如顧君恩及其他較不知名的鄧巖忠、楊永裕等人,大約是很難迅速躋身闖軍的決策核心了,不過這倒為李來亨保障了一批可供驅使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