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四年末尾的最后幾天,麻城迎來了一場大雪,天氣立刻變得冷冽起來。
這段時間來,流寇…不,闖軍似乎打定了長期經營黃麻的主意,張貼了許多榜文,正在以重金招募粗通筆墨的文士幫忙辦理公務。
陳可新也借這個機會,成功打入闖軍之中,他化名叫陳可辛,自稱是個寫戲曲唱本糊口的江湖藝人,混了一個幫助什么營田使書寫田產文書的差事來做。
麻城的商鋪店面恢復很快,現在就已經全部恢復正常經營了,沈莊軍和官軍的一場內訌,還有闖軍的占領,似乎并未影響小商販們做生意的動力。
更漏將闌,冷空氣讓陳可新的手指僵硬不少。他從城內一家出售文房四寶的商鋪中,專門買來新的筆墨,剔亮了燈,就地爐邊去烘開早已凍上的筆尖,給正在河南巡撫李仙風麾下做幕僚的老朋友陳藎寫了一封信。
信里說的是他南下所見的李來亨部闖軍內情,這一支特立獨行的闖軍,他們在隨州、黃麻的所作所為,確實令陳可新大開眼界。
他還沒有把握說李來亨就是將要收拾天下殘局的人物,但也有自信說服陳藎親自來湖廣看一看。
陳可新的思想變化很快,南下的沿途中,他看到了更多流民、餓殍,還有官軍行軍經過時的屠掠。李闖會坐天下嗎?或許應該看看是哪一個李闖。
闖軍沒有限制本地行商出外販貨,也沒有特別刻意地限制士紳出逃——或許還在縱容,因為士紳出逃后,李來亨便可以順手將他們的田產全部抄沒。
陳可新已經聯系好了一位準備回河南去的懷慶藥材商,打算托他將這封信送給陳藎。他把大門打開,一陣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著的猛獸猛烈撲來。
這時天色猶黯,只有大面積的層冰和積雪把大地照得雪亮。陳可新仰頭望見月亮縮成一根弧形的細線,孤單地、不穩定地擱在一顆大樹上。樹枝抖下一點積雪,月亮就跟著抖動一下。憑借著這條孤單的線索,才使他突然醒悟到除夕夜馬上就要到來。
“羈旅多艱,自己居然連要在賊巢中渡過一晚除夕夜都不記得了。”
幾片雪花落到了陳可新的頭上,沒一會兒就浸濕了方巾。他側耳傾聽,隱約聽到了市民們來往走動、相互祝賀新年將至的聲音,忍不住自嘲兩句。
說來也怪,明明是處在賊巢之中,可陳可新卻恍惚間有了一種身處太平清明之世的感覺。
“是陳可辛嗎?”
他還沒回過神來,就看到好幾名神情冷淡的闖軍士兵堵在了院門外面。陳可新心中一緊,低聲回答道:“我就是陳可辛,幾位軍爺有什么差事要托我辦理嗎?”
陳可新現在也算是麻城營田使之下的官吏之一,他也知道李來亨對軍紀抓的向來嚴格,所以看到這幾名軍士堵門,不會覺得他們是來勒索財物,而是立即產生了相當強烈的不安感。
從那數名軍士的正中間走出一人,他在一件布面甲外又套了一層薄絨的外衣,看著就比其他人要高等幾分。
“你是麻城本地的教書先生,對嗎?”
這人說話帶著一些北直隸的口音,令陳可新想起了他在京師游學時的往事。軍官的問話唐他更為緊張,只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話。
那名軍官對著他微笑道:“我叫李破虜,是闖軍隨營學堂里的教員。我們那里有學員指認你不是什么教書先生,而是夷陵州舉人陳可新,你若還有什么話,就到帥府中再說吧。”
李破虜原本是保定總督楊文岳和總兵虎大威麾下的保定兵軍官,保定兵被闖曹聯軍殲滅以后,他就投降于李自成。而李自成覺得李來亨所部在殲滅保定兵的戰事中損失很大,便把這一支投降的保定兵大多編入李來亨的麾下,李破虜就因此轉入李來亨部中,之后又一同來到湖廣作戰。
保定兵的軍官軍事素質都比較過硬,李來亨建設隨營學堂的時候,就特地從中抽調了一批較為可靠和穩重的軍官老卒,充任隨營學堂的教員。
李破虜本人出身衛所世襲軍官,文化水平較高,在隨營學堂中算是比較有威望的老師之一。自從闖軍占領黃麻,又開始推行營田制以后,李來亨為了穩住那些士紳,還專門下令將黃麻士紳家中十二歲到十六歲的子弟,全部強行征入闖軍隨營學堂學習,既是要對這些年輕人進行改造,也算是作為人質威脅各家大族。
陳可新本來就是湖廣夷陵州舉人出身,舉人可不是秀才,社會地位相當之高。隨營學堂現在又收了不少黃麻士紳幼子做學生,李破虜執教的學生里就有人認出了陳可新來,他大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這樣輕易地暴露身份。
幾名軍士不由他分辯,便從兩面圍了過來,把陳可新兩只手架起來就要拖走,將他驚慌的連連大喊:“不要急、不要急!我要見小李王,我要見李使君,我要見李節帥啊!我和李使君是故交,你們不要傷我,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要見李使君!”
這些如狼似虎的軍士終于激起了陳可新的危機感,雖然從他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闖軍軍紀相當不錯,可他也知道這幫流寇一旦拷掠起來,那叫一個辣手無情!
如果李破虜是要把他拖去拷掠,他指定是挺不住的。所以陳可新什么也顧不上了,趕忙翻出自己在夷陵時同李來亨的舊交情,他添油加醋一番,說當年在夷陵時他曾率領民團協助李來亨守城。
李破虜是在河南才加入的闖軍,自然不知道他這一段往事。不過李破虜發現陳可新的身份后,已經通知了紅隊,馬上就會有專門的人員過來處理。
他便笑了笑,讓軍士先把陳可新放開,拍拍他的兩肩說:“陳先生,那就等紅隊的人來了再說吧?”
陳可新心中依舊發慌,他生怕這神秘的紅隊到時候直接上夾棍伺候,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書生,如何頂得住闖軍的夾棍?
到時候還不是讓說什么就說什么!
所以他還是一力堅持,要求立即去帥府行轅見李來亨,陳可新又夸大他和李來亨的交情,強調他是舉人功名,同闖軍的大軍師、大宰相牛金星是一等身份,讓李破虜放尊重一些。
“這…?”李破虜和幾名部下互相看了看,他們這些保定兵在李來亨麾下不算嫡系,地位也不能說多高。
他心有顧慮,看陳可新一臉堅定的模樣,終于聳聳肩膀,讓一名軍士去通知紅隊,就說自己已把這個隱藏身份的陳舉人送去帥府行轅了。
帥府行轅就是過去的梅府,梅家子弟因為投效闖軍較早,年齡合適的大多已經被選入隨營學堂讀書,除了李來亨現在居住的中庭以外,其他房屋宅舍也已經還給了梅家。
陳可新被幾名保定兵軍士押到行轅,守衛的親兵中有曾在夷陵打過仗的人,他隱約記得當時少虎帥確實是使用了不少本地民團幫忙運送磚石木料,便趕緊入府去通報。
好在天色雖晚,但李來亨還未入睡,他正和剛剛從羅田縣前線歸來的高一功、郭君鎮等人,一邊吃酒一邊暢談闖軍近來推行的營莊制新法。親兵把陳可新被逮捕的消息通報過來以后,李來亨皺起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當時在夷陵確實有這么一個人物。
不過他記得這個陳可新并未同闖軍合作,是個死硬分子,后來好像還被左良玉以通賊罪名給處置了。
高一功當時雖然沒有在夷陵城內,但他聽劉宗敏的副將谷可成說過好多次夷陵之戰的具體情況,了解很深,便充滿懷疑的說:“這個陳舉人莫不是官軍的間諜?不過湖廣巡撫宋一鶴已死,督師丁啟睿又還未返回湖廣,官軍的布置怎么會這樣快?”
“一功你把官軍想的過于高明了吧?”郭君鎮嘲笑了一下高一功的過度謹慎,黃麻之戰后他同高一功、郝搖旗一起掃蕩殘敵,順勢便又攻克了蘄水、羅田等黃州府所轄縣城,軍威更勝從前一籌,說起話來也更加不客氣了。
李來亨考慮一會兒后,終于說道:“我們去見見這個陳舉人,順便…嗯,皮綆,你去通知紅隊,讓嚴仲升調查一下陳可新的底細。”
這畢竟是一個舉人,功名還在方以仁之上,對于現在人手緊缺的闖軍來說,若真能收入麾下,還是能夠起到不小作用的。
光是一個本地舉人的社會關系,就不知道又能拉來多少人進來,像牛金星投闖以前都是被下獄的人物,同樣可以推薦來宋獻策這種江湖人脈極廣泛的情報高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