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硝煙味越來越濃,官兵與守軍的喊殺聲震動天地,混亂的戰場也讓宋一鶴失去了對側翼應有的警戒心。
高一功和郝搖旗帶著闖軍騎兵前隊,此時已經沖出了三角山的密林。這一隊騎兵約有八百多人,人數雖然不多,但盡皆勁卒銳士,雖然不比劉芳亮麾下的三堵墻精悍,但也多為河南響馬和官軍降兵出身,大部分人都有數年以上的作戰經驗,飛馳之中,隊列不過稍稍松散,陣伍不亂,可知其訓練有素。
“搖旗,我好久一段時間未親自操刀殺敵,還要你幫忙看看,我的身手是否退步!”
高一功揮揚馬槊,先行沖向敵軍的橫腰部位。他雖然說有一段時間沒有在第一線殺敵了,但那驚人的馬術絲毫沒有退步,戰馬就如同高一功身體的一個部分似的,他想到什么,它就做什么,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
其他人這時候也全部跟了上去,闖軍騎兵大多帶有弓箭作為副武器使用,他們先一齊放箭,飛舞的箭矢拉開了突襲的序幕。
一陣勻稱的馬蹄聲在官軍的耳畔響起來,伴著馬蹄聲的接近是一陣接著一陣呼喊聲。官兵們不用回頭去看,單憑這勻稱的節奏就肯定是一支令人膽寒的強悍騎兵,他們為突然出現在戰場的不明軍隊感到詫異、慌亂和束手無策,攻城的隊伍中馬上發出了大片大片的鼓噪聲,爭吵著要退下去。
但闖軍騎兵的馬蹄已經踏過了官兵的身軀,箭矢、三眼銃和馬槊佩刀從攻城部隊的蜂腰處貫穿而過。
他們像是在彌天大霧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以區區數百之眾,撞進了不知道多少倍于自己的官軍隊列中。
但在戰局的關鍵時刻,決定勝負的并不是直觀的人數差別,而是時機,是對敵人心理上的打擊。高一功和郝搖旗突出的鐵騎,單在士氣上就給予了官軍超過任何直接殺傷的重創,讓他們膽戰心寒,完全喪失抵抗能力。
攻城戰事本就到了最后階段,無論是攻城的官軍還是守城的沈莊軍,雙方在體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極點。守軍更嚴重些,大多認為敗局已定,自己不可能再支撐下去,他們把希望寄托于援師,援師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這個時候,只有出現奇跡才能把他們從已定的敗局中拯救出來。
而攻城者則因為唾手可得的勝利,顯得過于放松,經過長時間消筋蝕骨的激戰,他們的作戰意志早已不如初時堅定。
當闖軍騎兵的鐵錘到來時,慌亂便成為瘟疫一般擴散的致命武器,瓦解的氛圍籠罩全軍。
“是誰!”
宋一鶴已經大驚失色,他被親兵扶起,慌亂上馬,因為辨識不出敵人援軍具體的兵力規模,已經打算先行逃回大營之中。
“闖賊?闖賊怎么會在這里!”
他想逃回大營,可是形勢卻不給巡撫大人以一個機會。早做好準備的闖軍銃炮部隊,已從射擊視野良好、態勢有利的戰斗位置上全面開火,炮彈落入圍城大營中,激起無數的硝煙和戰火。
更多的闖軍步卒,也在郭君鎮的指揮下,或者堵截住攻城官軍的退路,或者跟在騎兵部隊的身后,進一步穿插,準備殲滅官軍主力。
怎么會這樣?
宋一鶴無論都想不到,他在勝利的邊緣,情勢怎么會這樣急轉直下?混亂的形勢中,他的耳目都為喊殺聲所遮蔽,什么都看不清楚,除了遠遠聽到馬蹄聲的疾馳外,宋一鶴的眼中只剩下黑沉沉的一片煙霧。
他根本搞不清楚敵軍的人數、旗幟、衣甲,有經驗的將領也許可以從混亂的局面中分辨出敵我兩軍的具體態勢,可宋一鶴絕非這種材料,他既然一時弄不清楚闖軍突襲的真相,心中便只有逃跑一個想法。
只有少數的親兵比較勇敢,撫標的將佐們大多零落殆盡,許多人在從攻城前線撤回圍城大營的半道上,被闖軍的銃炮、弓箭射死,但剩下來的親兵雖然有些躊躇不前,但總體還是不缺悍勇。
湖廣官軍并不是一支羸弱的部隊,或者應該說絕大部分的明軍都不是羸弱的軍隊,在較小規模的戰斗中,他們不僅不遜色于闖軍,而且也不遜色于滿清八旗的部隊。
遏制官兵戰斗力的,更多是混亂的指揮、糟糕的后勤和渙散的組織,一旦戰斗規模達到數千人、上萬人的時候,官軍便像完全變了個模樣似的。
撫標尚且存活的隊將、哨官們,不甘心于這樣窩囊的失敗,還有另外一些凝聚力比較強的土司兵也跟著參與到了反攻的隊列當中。
可是強弩之末,勢不足以穿魯縞。
何況李來亨也帶著最后一支預備隊,沖入戰場之中。他身邊的騎兵全都戴著紅纓笠盔,披掛斗篷披風,在眾人簇擁之中的李來亨,依舊是氈笠帽、天藍箭衣加上披風的打扮,遠遠看過去和李自成沒有任何差異。
他用緩慢的速度來表示自己好整以暇的從容態度,中軍騎兵所及的地方,闖軍戰士就全都發出“大帥萬歲”的呼聲。
在這樣激戰中,把自己放到如此明顯的被攻擊的地位上,還這樣緩慢地前進這,這在軍事常識上是不許可的。
只是李來亨無法抑止自己在兩軍萬眾之間的躊躇滿志,他也考慮到自己這樣的登場,會給雙方的士氣帶來怎么樣的變化。
李來亨并不是一塊李世民,甚至于不是一塊李存勖那般的材料,但毋庸置疑,他希冀自己能夠在闖軍戰士的面前,擁有一種英雄的形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一隊的騎兵身上,官軍中那些尚存斗志、奮勇反擊的小部隊自然也是如此。
許多撫標親兵都用弓箭對準了李來亨的位置,眾箭齊發,只可惜距離不足,完全沒有一箭傷及李來亨。這時候宋一鶴麾下原任守備的一員將領,不顧闖軍騎兵的攔阻,騎馬沖馳到了更近的地方,于奔騰之中飛起一箭,箭矢正中李來亨的笠盔。
城上城下、營內營外,上萬人似乎都在發出驚呼聲,分不出是高興、是贊嘆、是驚慌,還是惋惜。
“全部沖進去!”
李來亨終于不再等待,戰場上輪不得作秀的空暇,也輪不到他用士卒的生命和血肉來塑造自己虛假的英雄形象。最后的幾隊親軍騎兵蜂擁而入,那些負隅頑抗的撫標兵卒和施州將士瞬間便被射殺、刺倒。
幾名自負銳士的官軍兵卒不愿意就這樣束手就擒,他們在闖軍騎兵沖到面前之前,又連珠似地射出數箭,還有人點燃了火銃,啪的一聲終于將李來亨的笠盔擊飛。
可是這個小李賊畢竟已不再是兩年前的竹溪餓殍,數年的征戰和李過、劉芳亮的悉心教導,也讓他鍛煉出了在一般士卒以上的武藝。刻不容緩之間,李來亨飛馳過去用佩刀連續砍殺兩名官兵,另有數根箭矢又射到了他的身上,但是大多嵌在甲縫里,沒有射透鎧甲,僅有一箭穿進皮肉,但也未中要害。
李來亨帶著這隊騎兵殺透官軍陣地,一直沖到圍城大營的另一側后,才停馬駐足。張皮綆急匆匆地沖了過來,用一條粗糙的紗帕為李來亨裹上傷口,陳血已經在紗帕上結成紫色的硬塊,受到擠壓的傷口里仍有新鮮血液滲透出來,新老血液凝在一塊,顯得頗為猙獰。
只是李來亨看著箭傷,卻產生了一種淡然自若的感覺,他稍稍理解到了令李自成、張獻忠這些義軍首領身先士卒、親冒矢石的內在源泉是什么,便對張皮綆笑道:“皮肉之傷,不必在意,我為你們試一試官軍兵鋒如何而已。連我都能貫陣而過,沒有大傷,看來敵軍兵敗勢潰,已經不能挽回,捷在我軍!”
官軍的兵力其實還有很多,宋一鶴也漸漸發現闖軍的突襲部隊,并沒有自己料想的那樣多。可是絕大部分官兵都像無頭蒼蠅一般,被擠在圍城大營和麻城城墻中間毫無遮蔽的地帶中,過分擁擠的空間讓他們找不到敵人,只能淪為待宰的羔羊。
但是依舊有不少官軍部隊,在求生本能的推動下沖破了郭君鎮的堵截,從一些空隙里沖殺出去,他們大多分為兩路,一些人逃回圍城大營,一些人就地逃入山林野外。
那些逃回圍城大營的可憐人,不過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穴,很快便被李世威的銃炮部隊射殺。只有那些分路潰散到山林之中的亂兵,無意中求得了一條生路,也為李來亨增添了更多小麻煩。
宋一鶴還能做些什么呢?
他想要收攏殘兵敗將,在形勢急轉直下的大敗以后,這位以媚事楊嗣昌而暴得督撫疆吏之位的鳥官反倒展現出了難得的冷靜。
宋一鶴在圍城大營尚未被闖軍大炮射程覆蓋的一角中,勉力收集了數百人的散兵,他設法以這樣一支小部隊聚攏更多人,慢慢地真的有很多散兵游勇,在逃散后重新集結到這一角過來。
反敗為勝并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闖軍沖的太猛,他們還把很多部隊分散開去堵截官軍的退路,去抓俘虜,如此無形中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失去了局部上的兵力優勢。
相較之下,官軍本來就具備整體的兵力優勢,只是組織上被打亂,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當宋一鶴在圍城大營的一角里,把越來越多的散兵游勇重新集結起來的時候,他反而在重新獲得局部上的兵力優勢。
是拼一把,和小李賊決一死戰?還是利用局部上的兵力優勢,趕緊突圍逃回武昌?
戰機稍縱即逝,沒有更多時間留給宋一鶴思考了。
他在崇禎三年起于鄉舉,先做教諭,后遷知縣,以知兵善戎事而在明末亂局中飛速拔擢,不過十年間,便升遷到了督撫疆吏的官位上。
熊文燦總理南畿、河南、山西、陜西、湖廣、四川等省軍務時,主撫議,宋一鶴就為熊文燦招撫黃三耀、劉喜才等劇賊盜魁;熊文燦被殺,楊嗣昌出任督師以后,主剿局,宋一鶴就協助左良玉在瑪瑙山大破張獻忠,還在蘄州遏制了革左五營的攻勢。
他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才之人,只因為媚事楊嗣昌而自署“宋一鳥”的事情,而被天下人所鄙夷,宋一鶴也想證明自己,所以他絕不愿意用自己寶貴的性命和半生的功名,去和李來亨這樣的賤民賭一把。
突圍,逃回武昌吧!
但說是突圍,終究是逃,本來尚且穩固的軍心,尚且穩固的一角陣地,一旦轉為逃跑,便人心大去,徹底不可挽回。
宋一鶴想要奪路逃歸武昌,卻反而丟了自己的卿卿性命。在“突圍”中,本來被聚集起來的這隊散兵游勇,便顧不上他們的撫臺大人了,所有人都分路狂奔,又受到郭君鎮堵截追趕之兵的打擊,或被殺、或投降,徹底崩潰。
宋一鶴的戰馬也被郭君鎮的步卒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點做了俘虜。升任巡撫后這幾年的優容生活,使他已沒了當年在蘄州擊退革左五營進犯的果斷和氣魄,兩名親兵把他架了起來。
可這時又有一大片受到闖軍驅趕的殘兵逃了過來,他們顧不得面前的宋巡撫,只當他是一塊攔路的石頭,將宋一鶴連帶兩名忠勇的親兵一同推倒在地上。然后無數只腳就這樣踩踏了過去,英明一世而疏于一時的宋撫臺登時被踩踏得血肉模糊,毫無人形,噴涌出來的鮮血堵住了他的口鼻,最終使他窒息而死。
因為戰局太過混亂,還要等到李來亨繼續縱兵追擊、掃蕩官軍分路逃散的殘兵以后,大約又過了三兩天的時間,打掃戰場的闖軍將士,才從這一堆死尸中找出了貴為封疆大吏的宋一鶴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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