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的宮墻巍峨高大,宮中回廊蜿蜒漫長,兩邊的花園里全是形狀奇詭的太湖石和從蘇州、常州買來的奇花異草。
李來亨將“天德王”的事情全部安排妥當以后,又接到郭君鎮匯報,說李仙風的兩營軍隊又往北撤了十幾里。才終于放下壓力,有功夫在福王府內轉一轉、看一看了。
從回廊再向前走一段路程,就是王府中數量龐大的各式房屋。有的是供仆人和幫傭居住的小屋柴房,有的是供丫鬟及其他被福王所霸占的民間女子居住的閨房,還有的則是福王府中其他稍低一級的宗室及為他們服務的承奉所居的豪宅。
現在這些房屋全被李來亨征用,用于安置他從洛陽城中各處請來的鄉賢名流們。
為了配合“天德王”的劇本,李來亨也是用天德王李自全的名義將這些士紳強行綁到福王府中看管起來。
他估計經過這樣一遭事情以后,這群鄉賢是不會忘記闖軍中有一個天德王這回事的。
即便河南巡按高名衡想戳破“天德王”的真相,有這些被拘押在福王府內的鄉賢名流們做證人,李仙風總可以和高名衡斗上一斗的。
何況自從進入崇禎十四年以來,這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里,官軍就連遭慘敗,甚至于丟失了洛陽和襄陽這樣的天下名城。
崇禎是什么樣的性格?他是一個比李來亨更為自負,絕不愿意承認失敗的角色。
天德王不僅僅是李仙風的稻草,也是崇禎皇帝的稻草。
李來亨甚至可以想見,崇禎皇帝得到李仙風擒斬天德王李自全的消息以后會多么興奮,這位“圣天子”大概會想方設法把李仙風設成一個典型,用于鼓舞士氣。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有人想要拆穿“天德王”的真相,豈非就是在打崇禎的臉?
“柳老先生,你甘冒奇險,到李仙風營中為我們說項,實在幫了我們極大的忙。前番所贈金、銀及宋刻本,只是一點小小回報,這以后我還會幫老先生留心搜集一些唐宋時的小說話本作為回禮。”
同李來亨在福王府花園回廊中漫步的,還有柳敬亭、方以仁和高一功三人。柳敬亭對李來亨的多番答謝卻之不恭,他胡子又長又濃又白,但表情和眼神卻靈動又活潑,顯出一種非常詼諧的神情來。
柳敬亭回答說:“據說福王府的這處花園,當年修建的時候曾有人在假山亭子上題詩四句,諷刺福王。有人說是一個過路的游方僧人題的,有人說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題的,還有說是洛陽城中好事的人出于義憤,題詩一首。那時蓋宮殿的,修花園的,運送磚、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異草的,亂紛紛在五千人以上,誰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沒查個水落石出。”
“我在江南游學時,曾聽復社的人講過這回事。”方以仁略回憶了一下說。
李來亨和高一功兩人都被勾起好奇心,高一功便問道:“那四句詩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寫的?”
方以仁誦讀道:“宮殿新修役萬民,福王未至中州貧。弦歌高處悲聲壯,山水玲瓏看屬人。”
柳敬亭點了點頭,夸贊說:“方先生博聞強記,確實是這四句。我估計粗通文墨的人絕不會寫出來這樣好詩。你看這‘福王未至中州貧’一句多么憤慨有力。若不感之極切,恨之極深,這一句是寫不出來的。”
“這第三句的‘壯’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細品第四句詩意,這‘山水玲瓏’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園,也暗指天下江山。”
高一功聽罷十分憤慨,他罵道:“福王同洛陽百姓有這么多的血仇,也難怪元帥攻打洛陽是這樣的不費吹灰之力了。只可惜…只可惜元帥禁止我們殺戮洛陽的文武官吏。”
他說到一半,又看向李來亨,道:“來亨你也禁止殺戮被拘禁在王府內的那些鄉紳嗎?實在遺憾!”
李來亨放低聲音,慢慢解釋說:“元帥已有命令,不許我們任意殺戮明朝的文武官吏、鄉賢士紳。何況我們在洛陽殺掉幾十、幾百個鄉賢,也無濟于大局,若要殺…”
“若要殺,就要干一票大的!”李來亨森然一笑,露出大半牙齒,看的方以仁心中一驚、背上一寒,忍不住顫了好幾下。
李來亨之后又對柳敬亭說:“豫撫的事情還要多謝老先生相助,如今中州喪亂,我們即將撤出洛陽,不知道老先生下一步落腳何處?”
柳敬亭撫須含笑說:“老朽已經年邁,是無力跟隨小將軍去熊耳山、伏牛山中隱居。我已經準備前往江北或湖廣,或許將到武昌和淮安也說不定。”
李來亨心中也知道柳敬亭應該沒有很強意愿加入闖軍,他在天德王的事情上幫助自己,多半也只是出于一種對義軍的同情和好感。
這種基本的好感,距離使他加入闖軍,那就還差很遠了。
李來亨也不以為意,反而又讓方以仁給柳敬亭安排一些盤纏。
等到送走柳敬亭后,李來亨才坐在回廊中的座椅上,對高一功說:“目前中州的鄉賢少則占地百頃,多則千頃萬頃也并不奇怪。等我們騰出手來一定要設法處置這些家伙。”
方以仁不知想了些什么事后,說:“江南號稱富庶,實際上貧富懸殊。以蘇州一府為例,有田的人只占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戶的卻占十分之九。”
李來亨用鼻子哼了一聲后,接著說:“河南因為親藩甚多,土地問題甚于天下。本地的豪紳鄉賢,往往都各畜健仆千百,上結官府,外連響馬,內養刺客,橫行府縣。平日奪人田宅,掠人婦女,不可勝計,嬉戲之間,白晝殺人于市,無人敢問。”
他將雙手懷抱在胸前,看著花園中的假山奇石,道:“有土必有勢,有勢必有土。無土不豪,無紳不劣。這是一定之理,到處老鴉一樣黑,天下間有如覺悟的鄉賢個人,絕無覺悟的鄉賢群體。”
高一功連連點頭,憤憤不平道:“等到闖軍騰出手來,一定要解決干凈這班敗類才是!無數小民整年辛苦耕種,不能一飽,負債累累,賣妻鬻子,稍遇災荒,成群相偕逃亡,餓死路途。天下最大的不公,就是土地,就是鄉紳,我們不解決這號人,天下是不會太平的。”
方以仁是桐城名門、豪紳之家出身,他聽到高一功話中帶有的恨意,自然忍不住一陣后怕。
不過黑秀才思維敏捷,他沒等一會兒,便想出一套思路,對李來亨說:“天下大亂的根源是土地不均,將來闖軍大可參稽往古計口授田之制,俯察近代土地侵占之弊,大刀闊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圖,杜禍亂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于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識之士,也深知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亂的癥結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議,欲解民困。”
李來亨用玩味的笑容看著方以仁,說:“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們手里,要割他們自己身上的肉,流他們自己身上的血,恐怕不太現實吧?”
李來亨到河南以后,見到洛陽附近如此浩浩蕩蕩的流民隊伍,對于土地不均、貧富懸殊的問題,就更加留心。他暫時還不想邁太大的步子,但是對于如何對付鄉賢士紳、之后如何在地方上建立統治,李來亨其實已有了一套被南明歷史證明行之有效的辦法。
這個辦法具體推行,或許還要根據后世更先進的經驗做一些改革,但整體框架,一定是有效的。
想到這里,李來亨便揮揮手,向高一功和方以仁兩人表示不再談這個問題了。
他接著說道:“郭君鎮送來急報,說開封方面的戰況并不樂觀。都元帥離開汝州以后,星夜急走,直抵汴門。可惜啟翁的詐城之計被巡按高名衡看破,城內的藩王周王為保命也急忙搬出王府中的大量白銀,鼓動亡命之徒進行抗衡。”
“袁宗第挖城墻穴城攻擊,但被開封守軍以懸樓破解。玉峰叔趕制了百余座云梯強攻,但也被官軍以火炮擊破。”
李來亨拍了拍手,總結道:“都元帥圍汴不利,而保定總督楊文岳也督率總兵虎大威部星夜渡黃南下。李仙風應該也已經收到這些消息,這可能會對他的決策判斷造成很大影響。”
高一功皺眉問道:“來亨你的意思是,李仙風會因闖軍攻勢不利,終止和我們的合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