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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洛陽春光好(六)

  李來亨帶著小虎隊諸將前往福王府參加慶功大宴,因為李自成有意表現他同福王等一般明朝的王公貴族不同之處。這場大宴的菜色其實十分簡樸,而且李自成還讓李雙喜和黨守素帶兵將一段宮墻推倒,使得洛陽市民可以往來王府中觀賞,將闖軍質樸一面展露于中州士民面前。

  “這是啟翁的手筆吧?”

  李來亨輕輕笑了一聲,他猜測李自成一貫示人以誠,但這種刻意向洛陽百姓展現闖軍簡樸的做法,實在太刻意為之,并不像李自成的做法。

  牛金星撫須含笑,雙目充滿神采,一臉智珠在握的樣子,回答道:“不錯!是我建議元帥示闖軍之樸于中州,特別是同福王的酒池肉林相比,凸顯闖營質樸之風,爭奪天下人心。”

  他接著說道:“明季以來師無紀律,往來河南的勤王、援剿兵馬,大多索需無度,經過之處必定雞犬無遺。天下百姓,苦兵久矣,只要闖營展現出不同于官軍的儉樸氣質來,我們打出剿兵安民的旗號,一定能大獲人心。”

  剿兵安民!

  李來亨雖然覺得牛金星的手腕有些過于刻意,但也知道他說的這句“剿兵安民”,實在切中了如今局勢的要害。

  官軍所過鎮集,縱兵搶掠,井里為墟。河南本來就是各地軍隊往來的必經要徑,南北客軍都常常經過河南——土兵已經使得井里村落化為廢墟,而客兵與本地人沒有鄉情聯絡,行事就更為殘暴。

  像左良玉的大軍,掠奪婦女、公淫于市,“淫污之狀不可言”。以至于左軍經過的地方,出現了百姓“不恨賊而恨兵”的情況。

  而且不僅是左軍聲名狼藉,鳳陽總督馬士英駐淮安時,手下士兵在白天徑直闖入民家,以“奉軍門將令,欲借銀數百兩助餉”為名,直奔內室,“主人方措問間,諸賊亂掠婦女,互相爭奪。”當老奴仆鳴鑼呼救,“已有二女子被污矣”。

  而像同闖營交手最多的秦軍,也沒什么可講的,素稱清廉、被譽為明廷最后一根紫金梁的孫傳庭,也在河南采取滅絕性的三光政策,將唐縣、寶豐等城居民屠戮一光。

  至若“出斬賊五千級,驗之皆婦女首”這種找老鄉借個軍功的做法,就更為普遍了。

  “啟翁高見,的確切中要害。”李來亨聽得頻頻點頭,跟著說,“官軍已成天下大害,外不能御虜、內不能安民,口口聲聲要剿賊定亂,實際上自身卻已成為天下劇賊、大亂之源。官軍既然不能平定內外,我們自然要替代官軍,外敵東虜、內削紳權,接過這份責任。”

  “哈哈哈!足下所言高明,但官兵成為天下之害,只是表象,而非源頭。不定源頭,豈能溯清河源?大亂之源,并不在兵字上。”

  李來亨突然聽到一聲怪異的笑聲,聲音嘶啞難聽,他忍不住轉過頭去,才看到一個留著師爺八字胡,形貌猥瑣的黑矮個,站在那里。

  這人是否就是被牛金星推薦給李自成的江湖算命先生,宋矮子宋獻策?

  黑矮子形貌雖然丑陋,神情卻是異常的趾高氣揚,他個子不高,眼睛卻似乎長到頭頂一般,都不正眼瞧上李來亨一眼。

  “紳與王皆天下大害,明朝二百八十年積弊至今,田土極其不均,貧富極其懸殊。天下田地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多頃,可是到處都是沒有土地或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里去了?這才是天下的大害,這才是天下大亂的禍源根子。”

  宋獻策的形象同李來亨想象中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很不一樣,這個算命先生,居然是一派“中二病”似的憤世嫉俗,言之鑿鑿,仿佛要殺絕天下士紳、宗室一般。

  “天下間十之八九的田地,都被皇帝、藩王、宦官、大臣、鄉宦占據,士紳吸髓、宗王拆屋,尋常百姓到何處耕田呢?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必鏟除這窩蛇鼠,天下才有指望。”

  “拿皇室來說,雖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還另外占了許多土地,由宮中太監經管,稱做皇莊。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許多王莊。公主、郡主,也有莊田。太監有莊田。勛臣有莊田。都是奪之于民,其數目十分驚人。所以全國壟斷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勛戚、太監、大臣、鄉宦。素聞啟東老年兄熟于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這壟斷土地的實際情況。”

  李來亨知道,后來闖軍在北京進行拷掠,比例大約是“侯門十之三,宦寺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賈十之二”,雪崩之下,勛戚、士紳、豪門、閹黨,沒有一家是無辜的。

  牛金星對宋獻策的無禮行徑有些不快,他抓住宋獻策的袖子,拽了一把,讓他對李來亨行禮,然后才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向闖王舉薦的江湖異人宋獻策,他雖然是在大梁賣卜的算命人,還實則深悉天下兵事。而且宋獻策在河南本地的江湖手藝人中很有名望,有他出面聯絡,我們在河南活動,就如魚得水了。”

  宋獻策勉強向李來亨作了一個揖,但依舊還是一副眼高于頂的神態,讓李來亨覺得分外好笑。他倒并不在意宋獻策的無禮,只是對牛金星問道:“既然宋先生說啟翁對天下的政事掌故,了如指掌,不若就賜教幾分?”

  牛金星拈了拈胡須,稍有猶疑,還是回答說道:“皇莊之名,始于憲宗朝。但憲宗以前即有許多官莊,實際也就是皇莊。孝宗時候,在畿內有五處皇莊,共地一萬二千八百余頃。武宗即位一個月就建立了皇莊七處,后來增加到三百余處。包括宦官、外戚莊田在內,共二十萬零九百余頃,另外還有先年侵占的莊田共二萬零二百多頃。武宗以后,皇莊所占土地的情況不詳。”

  “無論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士,卻又強奪民田以為皇莊,使無數小民失去土地,流離失所,自然是一項弊政。”

  牛金星接著說:“再以諸王來說,所占民田之多,更為駭人聽聞。”

  “目今分封在全國諸省的有親王數十人,郡王更多數倍。以河南一省而論,郡王且不去說,親王有八:在開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萬余頃。在南陽的有唐王,在汝寧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徽王,在彰德的有趙王,在懷慶的有鄭王。”

  宋獻策切齒罵道:“我們河南真是倒了大霉,以一省物力,養七家親藩①!”

  牛金星接著講道:“這幾個王,每家有良田大約數千頃到萬頃。在衛輝的有潞王,有良田四萬頃,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廣。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親是萬歷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國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莊遍于畿內。之國以后,散在畿內的王店、王莊都交還皇帝,改稱皇店、皇莊。他除在河南、湖廣兩省占有良田四萬頃外,還有皇帝賜的鹽引專利。王店之中有許多是當鋪,高利盤剝小民。”

  李來亨心中不甚感嘆,他知道潞王是福王之后的又一奇葩,將來南明朝廷的福藩和潞藩之爭,又將葬送南明任何的中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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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河南現存八家藩王,七家親王一家郡王,此外還有一家親藩徽王已經絕嗣。

  七家親藩:周王、唐王、福王、趙王、鄭王、崇王、潞王,徽王一支在朱載埨時,因同嘉靖朝權相斗爭而被除國。

  一家郡王,即被分封在永寧的萬安王。

  因此可以說河南有八家藩王,其中七家為親藩。

  (根據禹州的一些地方材料來看,徽王被除國后,其王族旁支還保留了一些郡王,由于資料不確,這里就不一起列入了。

  此外,從原封洛陽的伊王被除國一事的經過也可以看出,明朝自從成祖以來,實行對宗室藩王的“贖買”政策也很失敗。朝廷以無量金錢向宗王“贖買”政治權力,但實際上像徽王和伊王,都是因干涉地方治理、參與朝廷政爭,甚至演成民變、意圖“謀反”,而被除國的。以百萬金錢喂飽藩王,也并不能使得他們老實,這些欲壑難填之人,依舊繼續為非作歹,即使站在朝廷的角度來說,宗王也成為了亂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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