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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張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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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谷城起義以后,有半年時間張獻忠的處境很順利。崇禎十二年的五月下旬,他同曹操在房縣境內會師,推動曹操重新起義,聯合攻破房縣。七月間,當李自成身害熱病、闖營狼狽逃往竹溪縣一帶的時候,張獻忠又在房縣西邊的羅猴山大敗明軍,殺死了明朝的大將羅岱。

  由于張獻忠的谷城起兵,崇禎皇帝不得不將剿撫兩策都完全失敗的熊文燦捉拿歸案,逮進北京斬首——但結果是使得湖廣一帶追剿張獻忠的兵馬無所適從,讓張獻忠又抓住機會,在白土關打了一個大勝仗,險些俘虜了左良玉。

  一遇順境,打了勝仗,張獻忠就驕傲起來。從屯兵谷城的時候起,他的左右就來了一群舉人、秀才和山人之類的人物,一方面使他的眼界洞開,懂得的事情更多,另一方面也讓張獻忠目中無人,愈發深信起自己才干過人、有上天庇佑了。

  攻破房縣以后,又有一些窮困潦倒而沒有出路的讀書人投奔了西營。這班讀書人,一旦背叛朝廷,無不希望捧著張獻忠成就大事。自己成為開國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蔭子,并且名垂青史。阿諛拍馬的壞習氣在張獻忠的周圍本來就有,如今又變得更加嚴重了。

  這之中只有谷城生員徐以顯頭腦比較清醒,他和張獻忠的另一位軍師應城生員潘獨鰲一樣,都是在熊文燦設法招撫張獻忠之時,加入西營中的讀書人。徐以顯對張獻忠揮灑自如的天才稟賦敬若神明,與八大王一見如故,甚至以自家百口性命向熊文燦具牒擔保張獻忠絕無反意。

  白土關之戰張獻忠打敗老對手左良玉后,徐以顯也奉勸他學習唐太宗“從諫如流”的做法,杜絕諂媚,謹慎行事。

  張獻忠聽了他的話,眼中轉了兩轉。他雖然讀書不成,但天賦異稟,看人極準,哪會被那些窮酸書生哄騙了?張獻忠拍了拍徐以顯的肩膀,說道:“嗨,老徐,還是你說得對!老子好險給他們這群王八蛋的米湯灌糊涂啦!老徐,你放心,老子要找個題目整整他們!”

  當日晚飯后,張獻忠同老營中的一群文武隨便聊天。談到新近的白土關大捷,有人說不是官軍不堪一擊,而是大帥麾下將勇兵強,故能所向無敵;還有人說,單是大帥的名字也足使官軍破膽。

  獻忠在心中笑罵兩聲:“龜兒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歡吃這碗菜,連著端上來啦。”

  他用一只手玩弄著略帶黃色的大胡子,把雙眼瞇起來,留下一道縫兒,從一只小眼角瞄著那些爭說恭維話的人們,微微笑著,一聲不做。等大家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之后,他慢慢地睜開一只眼睛,說道:“打勝仗,不光是將士拼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縱然咱們的將士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行。”

  一個人趕快說:“對,對。大帥說得極是。大帥起義,應天順人,自然打仗時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不會羅猴山與白土關連戰皆捷。”

  另一個人趕忙接著說:“靖難之役,世傳成廟親征,身先士卒,而刀劍不能傷其分毫,是因為有玄武帝君助陣。所以事后成祖皇帝才不惜用數省錢糧,征民夫十余萬,大修武當山,報答神佑。”

  張獻忠聽得大樂,便反問一句,“咱老子出谷城以后連打勝仗,你們各位想想,咱們應該酬謝哪位神靈?”

  這群書生便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有人也說是玄武真君護佑,有人則說玉皇姓張,大帥也姓張,必是玉皇相佑。

  張獻忠卻搖搖頭,他指著老營附近一處關帝廟的方向,說道:“我看,咱們唱臺戲酬謝關圣帝君吧。他是山西人,咱是陜西人,山西、陜西是一家,咱打勝仗豈能沒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顧咱,不過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白土關這樣的小戰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這近處就有一座關帝廟,先給關帝唱臺戲,等日后打了大勝仗,再給玉皇唱戲。”

  眾人紛紛附和,都說獻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護佑,但玉皇事忙,差關帝時時隨軍相助,極合情理。還有人提議:在給關帝爺唱戲時最好替張飛寫個牌位放在關公神像前邊,因為他同獻忠同姓,說不定也會冥冥相助。

  張獻忠聽眾人胡亂奉承,心中又生氣又想笑,故意說:“中啊,那就再加個俺家三爺爺的牌位吧。他姓張,咱老子也姓張,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要找他聯宗哩。你們各位看,戲臺子搭在什么地方好?”

  幾個書生同時答道:“自然是搭在廟門前邊。”

  八大王卻反道:“不行。廟門前場子太小,咱的將士多,看戲不方便。我看這廟后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戲臺子搭在廟后。”

  片刻沉默過后,開始有一個人說好,跟著第二個人表示贊成,接著所有人都說這是個好主意。還有人稱贊說:像這樣的新鮮主意非大帥想不出來,也非大帥不敢想。

  張獻忠聽得又氣惱又覺得可笑,他把胡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聲罵道:“你們全都是混賬王八蛋,家里開著高帽店,動不動拿高帽子給老子戴,不怕虧本!”

  “老子說東,你們不說西;老子說黑的是白的,你們也跟著說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戲把戲臺子搭在神屁股后?老子故意那么說,你們就給我順桿爬。照這樣下去,咱們這支人馬非砸鍋不成,打個屁的天下!從今日起,以后誰再光給老子溜須拍馬,咱老子非摘了他腦袋!”

  看見左右幾個喜歡阿諛奉承的人們尷尬恐慌的樣子,張獻忠大感痛快,但又不愿使他們過于難堪,便哈哈大笑兩聲,把尷尬的局面沖淡,“咱老子一貫不喜歡戴高帽,巴不得你們各位多進逆耳忠言。咱們既然要齊心打江山,我就應該做到從諫如流,你們就應該做到知無不言。這樣,咱們才能把事情辦好。對吧?”

  大家唯唯稱是,都又驚又怕又覺得張獻忠坦率好說話。一個老秀才膽子最大,趕忙恭敬笑道:“自古創業之主,能夠像大帥這樣禮賢下士,推誠待人的并不罕見,罕見的是能夠像大帥這樣喜歡聽逆耳忠言,不喜歡聽奉承的話。如此確是古今少有!”

  張獻忠捋著大胡子,微微點頭。他知道這人話里頭還是在奉承自己,但又覺得聽著還舒服,所以不再罵人。他站起來,在掌文案的潘獨鰲的肩上一拍,叫道:“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有事商量。”

  自從谷城起義以來,潘獨鰲參與密議,很見信任。張獻忠單獨帶著他到關帝廟前的草地上坐下,小聲問道:“老潘,楊嗣昌到襄陽以后,確實跟老熊大不一樣,看來他等到襄陽鞏固之后,非同咱們大干一仗不可。伙計,你有什么好主意?”

  潘獨鰲回答說:“此事我已經思之熟矣。楊嗣昌在朝廷大臣中的確是個人才,精明練達。倘若崇禎不是很怕大帥,決不肯放他出京督師。但是別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到頭來也是無能為力。”

  “怎見得?”

  “第一,朝廷上大小臣工向來是黨同伐異,門戶之見甚深。楊文弱縱有通天本領,深蒙崇禎信任,也無奈朝廷上很多人都攻擊他,遇事掣肘。”

  “第二,崇禎這個人性情一貫剛愎急躁,對待臣下寡恩。別看他目前十分寵信楊文弱,等到一段時間后,楊文弱勞師無功,他馬上會變為惱恨,說罰就罰,說殺就殺。”

  “第三,近年來朝廷將驕兵惰,勇于殃民,怯于作戰,楊文弱無術可以駕馭。時日稍久,他們對這位督師輔臣的話依樣不聽,而楊也對他們毫無辦法。他的尚方劍只能夠殺猴子,不能嚇住老虎。有此以上三端,所以我說這戰事根本不用擔憂,勝利如操在掌握之中。”

  張獻忠沉吟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徐軍師也是這么看的。不過,伙計,目前楊嗣昌這王八蛋調集人馬很多,左良玉和賀人龍等一班大將暫時還不敢不聽從他的調遣,我們用什么計策應付目前局勢?”

  “目前我們第一要拖時間,不使官軍得手;第二要離間他們。既要離間楊嗣昌和幾位大將不和,也要離間左良玉同賀瘋子不和,讓官軍不能合力。”

  “好!”張獻忠稱贊一句,他又摸了一把大胡子,問道,“老潘,羅汝才和李自成在香油坪打了一個勝仗,聽說一下子消滅掉了一萬多名官兵,你怎么看?”

  潘獨鰲笑笑,反問道:“大帥,在香油坪圍殲官軍的義軍諸帥里,以曹操和混天星兵力最多。大帥為什么不提混天星,而提闖將呢?”

  “哈哈哈,惠登相這個人太過油滑,本事有限的很。倒是我的這個老朋友李自成,他為人清苦的不得了,待人又好到不近人情,很不平常,我看羅汝才跟他混在一起,遲早要吃虧!”

  “大帥這話說的奇怪,待人好,怎么又叫不近人情呢?既然闖將待人極好,曹操又怎么會吃虧?”

  “這你就不懂了吧,嘿嘿。”張獻忠嬉笑兩聲說,“李自成這個人不喝酒、不好色、不貪財,對待自己苛刻到了極點。他雖然對下也很嚴格,但絕不讓自己過得比手下人好。羅汝才則正相反,他好酒好色,對手下人又很寬松,日日賞賜。羅汝才能給手下人的東西,無非是酒色財氣,李自成能給手下人的東西,卻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玩意兒。”

  潘獨鰲低頭沉思一會兒,說道:“李自成粗糲與士卒共之,這種尊嚴是羅汝才給不了的。何況羅汝才賞賜金銀,只能賞賜給那些大將。李自成與部下同甘共苦,卻是讓最底層的士卒,同樣感動。”

  “不錯,所以咱老子說,羅汝才總跟李自成混在一起,遲早是要吃虧的。老潘,這回香油坪,闖營有個綽號‘乳虎’的小將大出風頭。聽說他是一只虎的義子,不知道跟可望、定國比起來怎么樣。”

  潘獨鰲笑答道:“幾位小頭領都還年輕,現在還不比‘乳虎’,但將來總有他們比試的時候。這次香油坪之戰,‘乳虎’李來亨用五百兵力大破官軍三千,確實是后生可畏。闖營戰將輩出,也無怪于大帥高看一眼了。”

  張獻忠擺擺手說:“行啦行啦,別捧我了。老潘,近來又作了不少詩吧?”

  潘獨鰲身邊掛著一個錦囊,常常寫詩放在里頭,他拍拍錦囊說道:“開春以來又作了若干首,但無甚愜意者,只可供覆瓿而已。”

  張獻忠哈哈大笑兩聲,指著潘獨鰲說道:“老潘,你別對我說話文謅謅的。你們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兒多啦,已經造了反,身上還帶著秀才的酸氣。”

  “你要想謙虛說自己的詩作得不好,你就直說不好,何必總愛說什么‘覆瓿’?咱們整年行軍打仗,哪有那么多壇壇罐罐兒叫你拿詩稿去蓋?瞎扯!哈哈哈哈,趕緊著,老潘趕緊念兩首給我聽聽啊,你別看我讀書不如你們這等秀才多,但詩好不好我還是能聽出來一點的。”

  “請大帥不要見笑。”潘獨鰲從腰里解下錦囊,取出一卷詩稿,翻到白土關阻雨一首,捧到獻忠面前,讓獻忠看著詩稿,然后念道:

  “秋風白雨聲,

  戰客聽偏驚。

  漠漠山云合,

  漫漫澗水平。

  前籌頻共畫,

  借箸待專征。

  為問彼蒼者,

  明朝可是晴?”

  張獻忠捋著胡子,沒有做聲。雖然像“前籌”、“借箸”這兩個用詞他不很懂得,但全詩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老潘,你雖然跟咱老張起義,一心一意輔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將士們到底不一樣啊!你說我說得對么?說來說去,你是個從軍的秀才,骨子里不同那班刀把兒在手掌上磨出老繭的將士一樣!”

  “大帥…”

  張獻忠擺擺手,直接又問了一句,“還有最近作的好詩么?念首短的聽聽嘛。”

  潘獨鰲苦笑著搖搖頭,他覺得張獻忠天賦過人,可總不能定下心來,為人過于灑脫放蕩。他又取出一紙七絕,念道:

  “三過禪林未參禪,

  紛紛羽檄促征鞭。

  勞臣歲月皆王路,

  歷盡風霜不知年。”

  張獻忠聽完,覺著音調很好聽,但有的字還聽不真切,就把詩稿要去自看。他看見這首詩的題目是過禪林寺,又把四句詩念了一遍。由于他是個十分穎悟的人,小時讀過書,兩年來他的左右不離讀書人,所以這詩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賞。他把詩品味品味,笑著說道:“寫得真不賴,只是有一句說的不是真話。”

  潘獨鰲眉頭一皺,不知何解,便問道:“請大帥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話?”

  “這第一句就不真。咱們每次過禪林寺,和尚們大半都躲了起來,參個鳥禪。再說,你一心隨俺老張打江山,平日俺也沒聽說你多么信佛,這時即使和尚們不躲避,你會有閑心去參禪么?”

  “哈哈。”潘獨鰲輕聲笑了兩聲,解釋道,“大帥,古人作詩也沒一字一句都那么認真的,這是比興的手法罷了。”

  張獻忠一臉壞笑,又問道:“那第三句怎么講?”

  “這句詩中的‘勞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說,辛勞的臣子為王事奔波,歲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發掉了。”

  “君王是誰?”

  “自然是大帥。”

  “咱的江山還沒有影子哩。”

  潘獨鰲卻一臉認真,他站起身,向張獻忠拱手說道:“雖然天下未定,大帥尚未登極。但獨鰲既投麾下,與大帥即有君臣之誼。不惟獨鰲如此,凡大帥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這幾句才叫真正高級的拍馬屁,直說中張獻忠的心窩里。他盯住潘獨鰲看了兩眼,連連點頭,稱贊道:“還是你們讀書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這時候從遠處跑來一名少年小校,他急匆匆趕過來,口中喊道:“義父、義父,夜不收探到左良玉的兵馬了!看動向,他們似乎往瑪瑙山而來!”

  張獻忠也站起身來,他先拍了拍潘獨鰲的肩膀,然后才對那名小校說道:“可望,你慌張個什么鬼?老左是咱手下敗將,他咬不動咱老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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