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營戰士們將火堆盡數熄滅,剛剛還在燃燒的柴火都被他們用塵土掩蓋了起來,務必使一點火光和煙霧都不露出頭來。
郝搖旗手上提著他用慣手的那支棗木棒——之前軍嶺川之戰時,因為他跟著李來亨迂回山坡,不便于用上這把兵器,此刻終于又有了用武之地。他要負責帶隊埋伏到官軍側后翼,需要抓準戰機,一舉殺出,截斷官軍隊伍,郝搖旗信心十足,只等著開戰了。
這個任務關系著此次伏擊的勝敗與否,郝搖旗肩負重任,但他依舊是一副將戰爭視作兒戲般游刃有余的模樣。這位小虎隊的副將,此時只披掛著半身的布面甲,他將右膊完全袒露,顯示出豪邁有力如怒濤澎湃一般的肌肉。
“弟兄們,咱們都要沉住氣。一定要等官軍隊伍全部過去以后,再殺穿他媽的屁股!”
其他戰士聽到郝搖旗的呼喝聲后,也都跟著走了出來。他們人人,拿的大多是比起棗木棒,還要更加適合林間惡斗的兵器,如刀、劍之類。
不待李來亨和高一功發令,郝搖旗便已經將人馬收拾整齊,先行出發了。這個粗神經的猛將,不愧于他十年轉戰的戎馬經驗,關鍵時刻一點不掉鏈子,讓李來亨心里頭懸著的石頭,放下了一半。
“兄弟們,小虎隊的郝搖旗先帶著伏擊兵馬出發了,咱們也不能輸給人家是不是?都準備起來!”
高一功的軍事組織才干更在郝搖旗之上,他從自己所部的兵馬中,將弓弩手都抽調了出來,布置在密林正面的兩翼。這樣官軍進入伏擊圈后,弓弩手就可以從兩面射擊官軍隊伍的左前、右前方向,使其左右無法顧全。
“小老虎,我看你們小虎隊中很有幾支精良的火銃,這先聲奪人的任務,恐怕還是要交給你了。”
高一功對小虎隊精良的裝備早已眼饞許久,特別是李來亨從袁宗第那里領來的幾支火銃,都是商南富水堡中,明軍庫存的新銳器械。
這幾支火銃的威勢,正好便于將官軍的注意力吸引到正前方,為高一功從側前、郝搖旗從側后發起攻擊,創造有利的條件。
李來亨自然是一口答應了下來,他還嫌區區幾支火銃的“表演”不足以吸引官兵們全部的注意力,又從高一功那里索要了一些響箭——陜北“流寇”早期被官軍稱為“放響馬賊”,也就是所謂的“響馬。
馬賊自不必說,所謂“放響”,指的就是使用箭身上穿洞的特制箭矢,作為發起攻擊前的號令。響箭一方,聲如鳴笛,大隊人馬隨即發起攻擊,這是響馬流賊慣用的套路。
“好,那兩翼就交給高大哥了。”李來亨揮揮手,讓小虎隊的幾名戰士,從高一功部下的弓弩隊里接過好幾發響箭。這些響箭制作都特別精致,分成兩段,由鐵質的鏃鋒和鏃鋌組成,縫補一面中起脊,鏃鋌橫截面呈圓形。
“慶叔,你帶人先把馬匹和我們之前搜括的糧食都集中到后面去。”
李來亨本想讓慶叔帶一批人留在后方,負責看管物資,他總覺得慶叔年邁,又是自己不多的血親之一,不愿讓他上前線廝殺。但李來亨看了看李長慶一副躍躍欲試的求戰模樣,又感到自己剛剛擔任管隊不久,如果就曲意將血親安排到后方避戰,恐怕不能得士眾信服之心,因此還是決定,讓慶叔也一起參與作戰。
“你將東西安置好,之后馬上回來,跟我們到正面一起設伏阻擊。”
“是!”
李長慶雙手抱拳,一口答應下來了李來亨的命令,但他隨即有有些猶疑,擔心李來亨是不是又想調開他,不讓他參與作戰了,便問道:“少爺…管隊的,官兵人數眾多,我們還是要用上全部吃奶的勁兒吧?應當不必留什么人去看行李吧?”
“哈,這是自然。”李來亨搖搖頭,苦笑一下,果不其然,慶叔的想法正與自己猜測的一樣。不過這樣也好,自己才剛剛在闖營里擔任管隊要職,豈能因自己個人喜好、血親遠近,又將人安排到后方避戰呢?
“慶叔,這一場仗我勢在必得。我們一定要在縣城城垣之外,將官兵主力全部消滅干凈,不放匹馬回垣,所有力量都要用上來的!”
李來亨向慶叔做完保證以后,便大手一揮,對著小虎隊其他的將士們說道:“兄弟們,這是咱們小虎隊正式成軍以來的第一戰,決不能松懈!”
“官兵猬集在城墻后面,那才叫棘手。現在他們自己離開城墻,出城送死,我們就遂了官軍這個心愿。事情就是這樣,他來進攻,我們把他消滅了,之后攻打縣城就舒服多了。消滅一點,舒服一點;消滅得多,舒服得多;徹底消滅,徹底舒服。”
“咱們小虎隊里有人對我比較熟悉,跟著我在竹溪、在軍嶺川打過仗。還有一些新兄弟,大多也在咱們陜西老家,與我有一點交情。”
李來亨將那把虎頭腰刀支在地上,手上提起一支嶄新的火銃,試了試重量。他信心在握,相信小虎隊有如此充分的準備,一定可以取得勝利。但是僅僅是一場伏擊戰取勝還不夠,為了便于將來進攻山陽縣縣城,一定要將官軍的主力人馬,徹底殲滅干凈才行!
“今天我就在這里拜托諸位兄弟了,將這股自投羅網、上趕著送死的官兵,徹底消滅干凈!一個不留、一個不放,決不讓匹馬逃回山陽縣城去!”
小虎隊的戰士分成兩群人,一群是闖營中資歷較老,和李來亨一同參與過竹溪縣戰事和軍嶺川之戰的老兵;另一群則是李來亨在米脂老家訓練過的鄉勇。這些人雖然經歷不同,但他們都是陜北人,而且大多數都是延安府籍貫,鄉音一致,互相之間,很快便達成了一片,正在日益凝聚成一個一致的戰斗團體。
官兵慌不擇路,一頭撞進李來亨和高一功精心布置的伏擊圈內,未戰已呈現敗象。所有將士因此都飽懷必勝的信心——他們進入山陽縣縣境以內,未打一戰,就已從各處山寨那里獲得了大量糧食。如今官兵主力又自尋死路般地沖進伏擊圈內來,這就讓小虎隊上下,對李來亨的統帥能力,越發信任了。
戰士們為防被官兵們發現他們的動靜,并不大聲回答李來亨的問話。但看他們將刀槍劍棒握在手中,戰意翻騰、斗志澎湃的模樣,李來亨已經知道,戰前鼓舞暫時算是到位了。
“咱們穿插截擊,分路搜殺,不要讓一個官兵逃脫掉!”
太陽已經下滑了一半左右,午后的陽光反而讓密林中更加顯得陰影斑斕了。潛伏在樹間的小虎隊戰士們,俱都屏住呼吸,大家雖然知道官軍自投羅網,形勢對我方極為有利。但這畢竟是小虎隊正式成軍以來的第一次大戰,還是免不了一點緊張。
李來亨半跪在地上,慢慢將火銃的子藥裝填好。他透過樹間的縫隙,已能看到遠處大隊官軍揚起的煙塵了——官軍的騾馬數量比他設想的要多。
官兵在想些什么?用馬隊進密林搜山打仗?
李來亨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他對官軍不按常理出牌的用兵方法感到詫異。甚至想著,這難道是官軍將計就計的什么誘敵招數?否則豈會有人傻到,讓馬隊沖進這等密林丘陵里廝殺?
可是小虎隊的伏擊圈已經都布置好了,高一功和郝搖旗各部也均就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來亨騎虎難下,也只能硬著頭皮下令展開總攻了。
其他將士們看官軍人數眾多,似乎在小虎隊數倍以上,不免有點心虛,都看著李來亨。李來亨咬住嘴唇,他決定相信闖營將士的戰斗力。
“大家沉住氣,將官兵放近了再打。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亂射。”
李來亨又示意放置好行李和糧秣后趕回前線的李長慶,讓他先發射響箭,來提示高一功、郝搖旗,準備進行總攻。而后便提起裝填完子藥的火銃,與其他小虎隊戰士們一起占據密林中較有優勢的險要地形,準備和官軍展開一場激烈的廝殺了。
“放響箭!”
三名弓箭手,一齊將弓拉開,準備發射響箭。其中兩人都是闖營的老資格,還有一人則是在軍嶺川之戰后收編的米脂鄉勇——那名鄉勇懂得射箭,但戰陣經驗較為薄弱,此時將弓拉滿后,便顯得更加緊張了起來。
他手中一抖,沒等李來亨和慶叔發出號令,便先將箭矢射了出去。其他兩名弓箭手愣了一下,又轉頭看向李來亨。李來亨眉頭一皺,他對于老家鄉勇的表現也不甚滿意,但好在這無礙大局,便又點了點頭,示意剩下兩名弓箭手,也將箭矢射出。
三發響箭先后從密林之中射出,給了官兵們以當頭一棒,造成很大混亂。李來亨當即架好火銃,與其他幾名火銃手,瞄準了官兵隊伍中騎馬的幾人。
雙方距離如此之短,而官軍部伍隊列又如此混亂,以至于李來亨手中的火銃,發揮出了讓他十分欣喜的命中率。五支火銃,一輪齊射,居然擊中了三名騎馬的鄉紳,五發三中的命中率,已經非常高了。
李來亨將自己頭上紅纓氈笠的帽繩拉緊,他看出那些騎馬的人物多是鄉紳,毫無軍事經驗。而被眾星拱月圍著的幾人,應該就是這支官軍隊伍的領袖了,不知道是知縣,抑或是紳民領袖。
但不管那是誰,李來亨都盯住了這幾個目標。他看那幾名首領模樣的人物,被其他許多鄉紳圍著,從這個角度不易于射中,便組織所有火銃手,跟著自己一起沖到視野開闊的平地處,準備先將官兵首領射殺。
官兵和小虎隊之間的距離幾乎只有四五十步了,隨著響箭和火銃的聲音,闖營的總攻擊全面展開。高一功布置在左前、右前兩個方位的弓弩手,火力全開,箭矢像飛蝗般躍出密林,射得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令官軍隊伍里不斷發出慘叫聲來。
“長槍隊頂住正面!槍牌隊跟著高管隊一起殺出去!”
李來亨提著火銃沖出去,也不忘繼續指揮部隊。他下令讓長槍隊排成一列,占住密林間唯一一段比較開闊的道路,堵住官軍的去路。
米脂鄉勇本就用慣了長槍,回到他們熟悉的作戰方式中以后,便又重新展現出了嚴整的紀律性來。
一排長槍向前戳出去,馬上就讓混亂之中的官軍措手不及,登時被戳死一堆,在后邊的家丁壯勇也一哄潰逃。官軍將領想用力制止士兵潰退,但不可能,連他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著向后奔跑。
官軍愈不能組織抵抗,愈容易被小虎隊的長槍戳死戳傷;愈死傷慘重,愈要奪路逃命。勢如山崩,互相踐踏,一片呼叫,到處拋下兵器。
高一功也指揮幾隊槍牌手,從側前翼殺出。闖營槍牌手都用長牌短槍,著箭衣短打,比起長矛手更加靈活一些。
槍牌隊從側前方殺出后,官軍更加慌亂。高一功用兵比較謹慎,沒有第一時間將所有伏兵全部殺出——他擔心官軍留有后手,直到發現官軍確實是純粹用兵過于愚蠢后,才放下心來,讓藏匿在密林中的槍牌隊全部沖了出來。
對官軍來說,最為致命的還是從后方殺出的郝搖旗所部刀牌隊。因為官軍畢竟兵力雄厚,而且還有張守備率領的秦軍在后方壓陣,前鋒部隊一時受挫,也不至于全軍崩潰。可是刀牌隊從后方殺出后,就連張守備也再也無法維持冷靜了。
刀牌手與長槍手、槍牌手不同,長槍兵器是縱然練得不熟,也具有一定威力;而短兵器,如果不甚熟練,就和徒手相搏差不多。所以闖營之中,刀牌手都是由最為精悍的士兵擔任,號稱銳卒。
郝搖旗率領的這支刀牌隊,全都是小虎隊和高一功所部人馬里頭,最為精銳勇敢的士兵。他們一殺出來,人人一往無前,有進無退,這樣的一支部隊,實際上就相當于是闖軍的敢死隊。
他們所用的都是最為精銳鋒利的刀劍,又在密林之中養精蓄銳。郝搖旗高舉棗木棒,第一各跳了出來,大吼著“老子殺穿爾等屁股”,先聲奪人,嚇住了留守后隊的秦兵隊伍。
正面的小虎隊,先用響箭、火銃、長矛隊這三板斧吸引住官軍的注意力。然后高一功又從側翼,以箭雨和槍牌隊打擊官軍,加速其混亂和士氣的崩潰。最后郝搖旗一錘定音,帶刀牌銳卒截擊官軍尾巴,將其徹底斬碎。
除了張守備率領的那隊秦兵還比較鎮定,抱攏成一團,結陣抵抗以外。其他數百家丁壯勇,幾乎都是聞風而潰,先是丟棄兵器,后是奪路奔逃,誰也不敢回頭看看到底有多少闖軍在背后追趕。最后干脆是士氣完全崩潰,看四面都是敵人,便連逃都不敢逃了,抱頭蹲在地上,束手待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