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泔水的男子半路被一個長相平庸的男人攔住,他把泔水車一扔,轉身就跑,長相平庸的男人追了幾條胡同,才把他追到。
“跑什么?”長相平庸的男人喝問。
倒泔水的男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扮作倒泔水的賤役已有一段時間,一直沒人認出他,鄧志成剛說張寧有可能疑心,就有人攔住,他為防萬一,扔掉泔水車飛奔,那人不出所料緊追不舍,可見是錦衣衛密探無疑了。
不是張寧派來的人,怎么會追?既然追他,肯定為了口供。他妻小捏在曹吉祥手里,哪能背叛?
長相平庸的男人“嗯”了一聲,來不及說別的,就見倒泔水的男子七竅流血,軟倒在地。
他確定人已經死了,轉身就走,消失在夜色中。
從荒蕪的院子離開,張寧辨明方向,朝悠悠的院子走去。
“問出什么了?”悠悠問。這兩晚張寧沒有帶美食過來,她還真不習慣。
張寧端起溫熱剛好的茶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再拿起濕毛巾拭了拭額角的汗,走這么一段路,渾身汗。
他放下毛巾道:“曹吉祥的人。已經處理了,你不用擔心。”
處理了?怎么處理的?悠悠極有神采的眼眸睜得大大的。
“處理了就是處理了。以后他不會在岳父身邊,做禍害岳父的事。”張寧解釋。
“哦。”悠悠若有所思應了一聲,沒有再問。
鄧志成一晚沒在身邊服侍,鄭王很不習慣。第二天早上醒來,依然沒見他,鄭王很生氣,打發人去叫他,回報說他的房里沒人。
“這奴才去哪了?”鄭王奇怪。從他撥鄧志成到身邊侍候,這奴才就沒有一刻離開過自己的視線,怎么好幾個時辰沒出現?
身邊服侍的人都說不知道,其實巴不得他永遠消失。
臨近中午,有人來報:“王爺,湖里發現一具尸體,有人認出是鄧公公。”
郡主府地方大,后花園有一個湖,湖中的九曲橋,每一曲的欄桿雕的飛禽走獸各不相同,湖旁有兩只小舟供主人游湖。
剛才在花園打掃的婢女發現湖中有一樣物事,走近一看,可嚇壞了,跌跌撞撞邊跑邊喊,驚動無數人,結結巴巴好半天才把話說清楚,管家派人撈起來一看,竟是鄧志成。
誰也不知道鄧志成什么時候去花園,更不知道他失足落水,施救不及,以致溺水而亡。
鄭王悵然半晌,吩咐厚葬。
“蘇十八死了?鄧志成也死了?”曹吉祥怒道:“還有誰死了?”
趕來報消息的東廠番子無語了一下,道:“暫時沒有了。”
曹吉祥胖肥的人狠狠拍在桌上,道:“查,給咱家查,看誰殺害他們,給咱家抓起來剝皮抽筋。”
東廠番子道:“蘇十八是咬碎藏在牙齒里的毒藥自盡的,七竅流血倒在槐樹胡同臭水溝邊,順天府已帶人過去了。鄧志成死在安定郡主府的湖里,鄭王以為溺死,已讓人后葬。兩人先后死了,鄧志成還死得蹊蹺,跟錦衣衛脫不了干系。”
誰不知道東廠和錦衣衛明爭暗斗,原東公王振死后,皇帝遲遲未能任命新的廠公,東廠群友無首,哪及錦衣衛在張寧整治下蒸蒸日上?要不然也不會一下子死了兩人。
曹吉祥咬牙道:“你去查是誰干的,悄悄殺了。要做得隱秘,別讓張寧知道。”
東廠番子道:“張寧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公,馬順在時,除了討好王公公,便是一味撈銀子,哪像張寧,他手里有一個紡織廠,還是陛下親筆御題的匾,銀子跟流水似的流進庫房,哪里用得拿官員們的孝敬?這小子厲害得很,恐怕瞞不過他。”
錦衣衛本來如一盤散沙,番子們哪敢正眼看東廠的番子一眼?自從來了張寧,一個個牛逼哄哄,反而東廠群龍無首,再這樣下去,東廠要在錦衣衛面前抬不起頭了。
曹吉祥踢了東廠番子一腳,道:“廢物,不是讓你做得隱秘嗎?”
做得隱秘?怎么做才隱秘?東廠番子不敢避開,硬受了他這一腳。
錦衣衛東院,張寧平時辦公的房間里,放四五盆冰,張寧還是覺得熱。天氣很反常啊,這不是快初秋了嗎?怎么還這樣熱?
喝了兩碗加冰的酸梅湯后,張寧感覺涼爽了些,開始考慮整件事情。
曹吉祥不僅是少監,還一直幫王振管理東廠,是東廠的二把手,最得王振信任的人。王振死后,他一直想接替王振的地位,成為東廠廠公和秉筆太監。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見誰都恭順得不行的賈小四居然有野心和他爭,更讓他看不透的是,賈小四不過是皇帝身邊侍候穿衣的奴才,皇帝竟然因為這個奴才而卿不決,一直沒有定下人選。
當然也不排除有錦衣衛和東廠的恩怨在里面,但是他還不是東廠,按常理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跟自己過不去。張寧轉念又想到一件事,曹吉祥不是正常人,他貪權貪財膽小怯懦又沒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閹人,閹人因為身體殘缺,多少有些偏激,曹吉祥也不例外。
曹吉祥對上諂媚,對下殘忍,只要手下的宮女太監犯一點點錯,多被他重責至死。他在宮里人緣極差,和賈小四的權力之爭更彰顯這一點。
賈小四人緣好,皇帝身邊的人多幫他說話,慢慢的,皇帝眼中所見,耳中所聽,只有賈小四。
曹吉祥呢,因為常在東廠,在宮里的時間少,加上宮女太監們默契的排斥他,就算皇帝偶爾想起他,也被身邊的人岔開了。
這樣一來,他離太監頂峰越來越遠,成為東廠廠公更加無望。要成為權監,需要滿足二個條件,一是秉筆太監或是掌印太監二得其一;二是成為東廠廠公,將這個特務機構牢牢握在手里。
曹吉祥想把兩樣抓在手里,賈小四是最大的障礙,可要除賈小四,卻對他出手,要毀掉他最愛女人的名聲甚至性命,這就不能忍了。張寧惱怒之至。
張寧和賈小四來往并不密切,曹吉祥又怎么知道兩人有私交的呢?
而且,在曹賈之爭中,賈小四幕后的靠山楊士奇一直沒有出手,是因為不到出手的時機,還是不想暴露自己,抑或擔心引起皇帝反感,不想插入這個層次的爭斗?
或者楊士奇沒有插手的余地?張寧想到楊士奇身為首輔,皇帝沒有提起的情況下,確實不應該在誰為秉筆太監或誰成為東廠廠公的問題為建言。那么,或許他只是沒找到出手的機會。
很快,張寧又否決了。無人不知張寧是楊士奇的孫女婿,對付悠悠,得益的是楊容兒,難道曹吉祥沒有考慮這一層?
很有可能沒有。
原來的歷史軌跡,他幫助朱祁鎮奪門成功后,以功臣自居,在京城中飛揚跋扈,后來感覺到朱祁鎮疏遠他,和過繼的侄子一起商量造反,攻了半天,宮門都沒能攻開。
這樣一個人,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如果他誤以為賈小四背后有張寧撐腰,決定對張寧下手,先除掉張寧,再和賈小四爭權呢?
曹吉祥是這樣想的吧?張寧思忖半天,還是搞不太清楚曹吉祥的腦回路,不過這樣變思路,正常人確實難以搞懂。
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狠狠地回擊了。
張寧吁了口氣,動身坐車進宮。
今天進宮比平日晚,到宮里已經午后,朱祁鎮用完午膳,在廊下看幾個小太監讀書,時不時指點一下,頗有為師的樂趣。
這老師級別可真高。張寧腹誹,上前行禮參見。
“卿來了?”朱祁鎮示意張寧起身,道:“到里面說話吧。小四,端一碗加冰的酸梅湯給張卿。”
我喝酸梅湯喝得一嘴酸味了好嗎?張寧道:“臣府上的廚子會用冰做一道甜品,比酸味湯好吃,不過天氣熱不耐保存,只能隨做隨吃,要不然會融化。請陛下派御膳監的公公到臣府上學習做法。”
正因為不易保存,所以在東院辦公,只好將就喝酸梅湯。酸梅湯做法簡單,而且冰激凌不能多吃。
朱祁鎮大喜,道:“是什么?”
“一道加冰和牛奶、糖的點心。就是不能多吃,要不然能拉肚子。”張寧很奇怪,難道悠悠沒有教御廚們嗎?這不像是她的做派呀。
“小四,去御膳監傳話,馬上派人去學。朕晚上就要吃。”朱祁鎮道。
“晚上更不能多吃,最好吃一兩支。”張寧道,該說的得說清楚,要不然明天傳出皇帝病了,不能上朝,事情就大了。
朱祁鎮在椅上坐了,道:“做出來朕先嘗嘗再說。”
可別覺得好吃吃個沒完。朱祁鎮只有十六歲,擱現代還是中學生,貪口也是有的。張寧認真道:“真不能多吃,要是吃多了龍體有恙,臣罪責不小。”
“行,就吃兩個。”朱祁鎮說著自顧自笑起來:“這還沒學著做呢,卿先擔心朕管不住自己的嘴,真這么好吃?”
“是一道很多人喜歡的甜食,年輕人更喜歡。”張寧道。
幸好朱祁鎮沒問既然這么受歡迎,怎么御膳房不會做之類的話,只道:“這樣啊。”
張寧按例先匯報京城中發生的要緊事,特地提及一件事,槐樹胡同有人七竅流血而死,順天府尹已派人抬回尸體,想必接下來就是破案了。
出了人命案,可就是大事了。
“七竅流血?”朱祁鎮皺眉道:“死在路上嗎?”
“是,倒在臭水河邊。”
“卿有沒有派人調查?”朱祁鎮道:“七竅流血,應該是服毒才會吧?這人既服毒自盡,為何不死在家中,而要倒在臭水溝邊?”
皇帝變身破案專家,倒泔水那人算死得其所了。張寧腹誹一句,道:“什么情況還須順天府尹破案后才知道。”
這樣一件案子,當然不可能交給錦衣衛,張寧自然不便就案情作出猜測。
朱祁鎮“嗯”了一聲,道:“這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順天府尹接手,臣沒有派人調查。”
“最近沒有發生類似的情況吧?”朱祁鎮擔心不是服毒自盡,而是有人投毒,所以有此一問。
“暫時沒有發現。”
朱祁鎮沉默幾息,道:“你抽調得出人手調查這件事嗎?”錦衣衛不查,因為死的是老百姓,而且只有一個。
也就是說,事情太小,不到調查的級別。如果朱祁鎮吩咐下來,錦衣衛自然要插手。
張寧道:“臣前些天抽了些人手去瓦剌,現在再也抽不出來了。陛下不妨讓東廠查一查。”
東廠的番子不用遠赴草原,人手充足,讓他們調查再好不過了。張寧提這件事,就是為了引出東廠。
朱祁鎮道:“自王先生死后,朕一直拿不定主意。”
來了。張寧“什么事讓陛下為難?”
“東廠廠公之位。朕想讓曹吉祥升上去,又覺他有些不穩重,小四嘛,太年輕了。”這件事,朱祁鎮不是沒有考慮過,而是考慮來考慮去,覺得兩人都不合適。
曹吉祥豈此不穩定?那簡直是一個瘋子,不,瘋狗。張寧對他惡感滿滿,只覺用任何語言貶低他都不為過。他道:“陛下可有合適的人選?”
“要是小四再大十歲,朕就讓給他了。他倒是很熱心,朕這不是擔心他不能服眾嗎?”朱祁鎮道。賈小四一來年輕,二來人緣好,廠公心不狠手不辣,不行。
張寧道:“身為廠公,一要深得陛下信任,二要看能力。依臣看,能力可以學習,這忠心嘛,卻是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
等閑難得到皇帝晃一下的曹吉祥忠心,還是天天在皇帝跟前晃來晃去,侍候皇帝飲食起居的賈小四忠心,自是不用張寧多說。
“可不是。”朱祁鎮露出笑容,道:“卿說得沒錯。小四年輕,有的是時間學。”
張寧笑而不語。
東廠廠公人選由此而定。
賈小四端酸梅湯要進來,剛好聽到兩人的對話,停住腳步,待朱祁鎮說出他年輕,有時間學的話,知道大事已成,對張寧無比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