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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爭執

  重新坐定,太皇太后道:“聽說陛下將王振那奴才下詔獄?”

  來了。

  朱祁鎮心頭突的一跳,不用說,定然是顧命大臣們多嘴,把消息透給皇祖母,這可怎么辦?沉默幾息,他才道:“是,御史王大酋彈劾他,為避嫌,孫兒只好將他下獄。”

  五位顧命大臣哪里聽不出皇帝話中之意?只是為了避嫌,并不是真的要治王振的罪。楊士奇甚至想,如果王振不囂張到當殿毆打大漢將軍,讓皇帝在惱怒之下下不來臺,恐怕不會將他下詔獄。

  是誰激得王振失態?當然是張寧,這小子似乎天生克王振啊。楊士奇回想早朝的一幕,不由對張寧的挑釁能力翹大拇指,同時暗暗稱奇,這幾年但凡王振看不順眼的,早就在朝堂消失,只有張寧反把王振整進詔獄。

  他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啊。

  了不起!

  張輔看出皇帝對王振有回護之意,若王振真從詔獄出來,張寧就很危險了,說不定下一個進去的就是他。他道:“請陛下著人查實王振罪狀,馬大人為王振舉薦,理應避嫌,請陛下別外派人審問。”

  “對,請陛下派人審問。”楊榮和楊溥異口同聲道。

  胡瀠道:“臣雖年老,但身負先帝囑托,不敢惜身,愿審王振,請陛下恩準。”他是老牌間諜兼先帝顧命大臣,審問王振再合適不過了。

  楊士奇思想開小差也就一兩息,四位同僚已經進入審問王振階段,他馬上跟進,搶著道:“陛下,臣請由胡大人審問。陛下若有興趣,可設一暗室,于暗室中旁聽。”

  “對,陛下不妨旁聽。”其他四人都明白楊士奇的用意,皇帝在暗室旁聽,審問過程自然一清二楚,只要王振招供,就是板上釘釘,沒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王振一個閹人不足為慮,可若皇帝動了側隱之心,麻煩就大了。

  特別是張輔,將王振定罪之心更加迫切,一旦王振出獄,不僅張寧身處險境,還會累及在大同的張勇,恐怕安鄉伯府會滅門。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偏偏第一步還讓他做成了。張輔無聲感概,加上一句:“胡大人一向公正,陛下當可放心。”

  你們怎么就容不下王先生?這樣步步緊迫朕。朱祁鎮后悔了,早朝不該一時沖動,將他下詔獄,現在怎么辦?

  五人見朱祁鎮一臉便秘,沉默不語,于是你一言我一語,再三勸說。

  朱祁鎮迫不得已,只好道:“豈敢勞動胡卿?這人選么,容朕想想。”

  你分明不想審他。不僅張輔,其余四位顧命大臣也急了,好不容易將王振送進去,真要打破進了詔獄有死無生的神話,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遭殃。他為人偏激,受此奇恥大辱,出來后不瘋狂報復才怪。

  何況他敢當殿毆打大漢將軍,明擺著眼中沒有皇帝。

  “陛下,老臣雖然年老,身子骨還捱得。為臣者,自當為君分憂。”胡溹再次表態。

  楊士奇道:“臣等愿陪審,當力保查清事實。”也就是說,過堂時,保證不用刑。

  張輔和楊榮、楊溥面有難色,不用刑怎么審?王振熟知皇帝性情,怎肯老實招供?

  胡瀠卻明白楊士奇的用意,先讓皇帝同意過堂,至于堂上怎么審,他作為主審官,自是由他說了算。

  “正是。臣當查清事實,若王公公真的清白,定然不會冤枉他。”胡瀠道。

  不用刑也難免受辱。從小到大,王振教導、陪伴的一幕幕從朱祁鎮腦海里閃過,一句話脫口而出:“王先生是朕的啟蒙先生,縱然有些貪財,念在他教導朕的份上,也不應該深究。”

  你明知他犯下累累惡行,卻一味包庇,豈是明君所為?楊士奇想再勸,一直沒有說話的太皇太后道:“惡奴仗勢欺人,怎能不懲治?來人,即刻取出這個惡奴,打殺了事。”

  對太皇太后來說,宮里的閹人只是奴才。五位顧命大臣暗贊:“高,實在是高。”哪里用得著審問,直接殺了就是。

  “皇祖母!”朱祁鎮一驚非小,差點從官帽椅上摔下來,急赤白臉道:“求皇祖母看在他從小教導孫兒的份上,饒了他吧。”

  太皇太后暗嘆,每次都是這一句,她還不得不接受。難不成讓皇家落一個不尊師重教的罵名不成?對待惡奴自然可以打殺,對待先生則不行。

  她掃了五位顧命大臣一眼,意思很明顯:“你們怎么看?”

  楊士奇哪會不明白她眼中的詢問之意,道:“他曾為陛下啟蒙,但他是閹人,尊之為師,有辱斯文,陛下慎言。”

  我們不否認他曾教你讀過人之初,但打從他去勢進宮時起,便是奴才,這是事實,同樣不能否認。你尊他為先生,將天下讀書人置于何地?

  不愧是讀書人,話說的很有水平啊。張輔道:“閣老說得是。奴才就是奴才,豈能尊之為師?”

  另外三人無一例外全都贊同。

  朱祁鎮急得額頭見汗,霍地站起,大聲道:“他是朕的先生。”

  這就沒法溝通了。五位顧命大臣齊齊望向太皇太后。

  朱祁鎮一咬牙,道:“皇祖母非要殺他,孫兒只好…只好…只好不要這皇位了。”情急之下,只要能保住王先生的命就行,別的他什么也顧不得了。

  太皇太后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皇祖母!皇祖母!快傳太醫。”悠悠急了,扶住暈過去的太皇太后,朝殿門外吼。

  張寧站在殿門口,聽著里面爭吵起來,恨不能進去說上幾句,突聽悠悠呼聲惶急,一跨步就進去了,道:“要傳太醫嗎?”

  “快去。”悠悠平時極有神采的眼眸此時只剩惶急,瞪了張寧一眼,喝道。

  張寧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這小子見機倒快。眼見形勢陡變的楊士奇剛起身,就見張寧進來又出去,不禁感概了一句,他現在看張寧順眼,怎么看怎么夸。

  張輔想上前攙扶,一來礙于男女有別;二來悠悠就在旁邊,一下子扶住,見太皇太后臉色蒼白,呼吸微弱,顯然暈了過去,不顧淑女形象,大吼傳太醫,張寧神速應聲而入,他根本來不及做什么。

  楊榮是三楊中身體最弱的一個,前些日子大病一場,差點一命嗚呼,最近雖然上朝上衙,到底什么都來不及做。

  楊溥年輕時經歷坎坷,養成謹言慎行的習慣,說話做事之前,必定思慮再三,他還沒考慮好,張寧已經進來出去了。

  胡瀠則是腿腳不方便,起個身得半天,只來得及做出起身的姿態。

  太醫院離皇宮不遠,張寧飛馬趕到太醫院,打橫夾起一向為太皇太后請平安脈的胡太醫就走,驚得眾多太醫半天回不過神。什么情況?哪里來的莽少年?要不是他一身飛魚服,太醫們一定以為強人入院劫人。

  沖出太醫院,把胡太醫打橫放在馬背上,張寧翻身上馬,策馬飛奔到午門前,扯下胡太醫,又要打橫夾起他,胡太醫急了,道:“有話好好說。”

  “太皇太后暈過去了,快去。”張寧道。

  胡太醫臉色大變,一撩袍袂,急步進宮去了。他是進宮慣的,宮里守衛都認識他,又有張寧在后面喊:“讓他進去。”因而一路暢通無阻,不一會兒來到慈壽宮。

  一番救治,太皇太后才悠悠醒轉。

  早嚇得六神無主,深悔失言的朱祁鎮坐在太皇太錦榻旁,道:“皇祖母,孫兒魯莽了。”

  太皇太后看他良久,長嘆一聲,道:“你心里可曾有祖宗基業?為一個奴才,連江山社稷都不要了么?”

  “孫兒不敢。”朱祁鎮低下頭。

  “哀家要歇一會兒,你回宮去吧。”太皇太后疲憊地道,眼睛轉向站在錦榻前的悠悠:“乖孫女,你留下陪伴哀家。”

  “是。”悠悠應了一聲,剛好宮女煎好藥過來,她拿起銀勺,舀起一勺喝了,確定藥沒有問題,便接過藥碗,侍候太皇太后喝藥。

  太皇太后先吩咐宮外,讓五位候在外頭的顧命大臣回去,再吃藥。

  五人在外頭行禮道:“是。”魚貫出宮而去。

  朱祁鎮吩咐悠悠:“替朕服侍皇祖母。”

  “陛下放心,臣妹理會得。”悠悠乖巧地道。

  朱祁鎮轉身出了太皇太后寢室,對站在宮門口,像木頭人一樣的張寧道:“卿陪朕回去吧。”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半路,朱祁鎮突然道:“朕讓王先生進詔獄,錯了么?”

  張寧聽出他有后悔之意,一針見血道:“沒錯。陛下可曾想過,王振正是仗著陛下以先生待他,才不停索賄;朝中眾位大人正是因為看在他日夜陪伴陛下,才不敢不賄賂他?若陛下不以先生待他,他也不是秉筆太監,他敢向眾位大人索賄,還有人賄賂他嗎?陛下不信,可下旨放他出詔獄,將他趕出宮去,看他能翻起什么風浪。”

  朱祁鎮心頭劇震,敢情鬧了半天,罪魁禍首是朕啊。又走一段路,他道:“卿這話,太狠了。”

  “良言苦口而已。”

  “王卿所讀罪狀,幾條屬實?”

  王大酋當殿宣讀,聲音洪亮,只要身在殿中,斷無聽不見的。

  張寧道:“臣所知,十之八九屬實。陛下可知,王振花費巨資為自己建了一座府邸?雖然還未建成,卻可看出規模宏大。所花銀子,想必就是他口口聲聲為陛下籌劃索賄得來的了。”

  人拉你這張虎皮做大旗為自己建造府邸,你知道自己被利用嗎?

  朱祁鎮只覺胸口悶得不行,不由停下腳步。

  張寧見他臉色不大好,張望了一下,見不遠處露出一角飛檐,道:“陛下到那邊歇一會兒吧。”

  “不用。”朱祁鎮搖頭道,抬腿又走,越走越快,幾乎一路小跑回了乾清宮。

  乾清宮門口,馬順還沒走。先前朱祁鎮出乾清宮去慈壽宮,他想上前為王振求情,沒想朱祁鎮神情恍惚,沒看到他,他猶豫了一下,朱祁鎮早走得遠了。

  他在這里越等越是心焦,終于決定不管成不成,總之就求情一次,求完馬上回府,不再管王振的事。

  “陛下。”他一見朱祁鎮就跪下了:“王公公冤枉啊,都是那些讀書人看不起他,一心想整他…”

  咦,他沒說完,怎么陛下進宮去了?這讓他怎么接著往下說?

  張寧緊隨朱祁鎮而來,剛好見馬順跪在地上發呆,便道:“馬大人,你這是做什么?”

  對這位本單位一把手,張寧其實沒有多少惡感,不過大家官位品級懸殊,既然遇上,他總得上前行禮。現在人跪地上,這禮他要怎么行?

  馬順看清是他,立馬站起來,趾高氣揚道:“張寧,誰讓你到處亂竄?”

  張寧道:“大人,陛下讓我護駕去慈壽宮。”

  你這小子還真是圣寵極濃啊,難怪王公公一心要殺你。想到王振讓他這兩天找機會在宮外動手暗殺張寧,他還來不及抽調人手跟蹤調查張寧出宮后的動向,王振便出事,不免頭痛,任務還要不要執行?

  “嗯?”張寧見他眼中兇光一閃而過,不免狐疑,道:“大人有何吩咐?”你是要在詔獄干掉王振,還是要在這里干掉我?

  “沒有。哦,你通報一下,就說本官求見。”

  張寧誠懇地道:“大人若是想為王公公求情,還請免開尊口,要不然只怕會招來禍端。”如果你不怕日后被文官們活活打死,盡管為王振求情好了。

  馬順心頭一凜,道:“卻是為何?”

  張寧壓低聲音道:“陛下正為此事煩惱,大人此時撞上去,怕是官帽難保。”誰不知道你是王振親信?你不想著另找靠山,還妄想把王振撈出來?腦袋被驢踢了吧。

  馬順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他。

  張寧一攤手,道:“大人非要見駕,卑職這就去通報。”雖然通報這事不是他在職責范圍內,但順便提一下也是可以的。

  馬順眼珠子轉了半天,道:“不用。”就這么轉身走了。

  張寧望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好生可惜,難道因為自己穿越,以致這蠢貨自然死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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