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都沒有鳥愿意飛過的甘鎮,唯一有禮堂的酒店名字就叫酒店。鎮上所有人的婚禮都在這里舉辦,大門上剝落的朱漆也算見證了很多的誓言。姜若只邀請了十個指頭就能數過來的親朋,滿以為他和周周的婚禮會進行得簡單低調。
小鎮上沒有教堂,而姜若和周周都不是追求儀式感的人——直男沒有幾個是追求儀式感的;而周周在經歷了“相親相愛一家人”的漫長而累心的表演后已經對“儀式”這種東西敬謝不敏。
你是否愿意與這個人攜手一生,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疾病。聽起來似乎感天動地,但古希臘人說人不可能兩次跨入同一條河流,今天的你真的可以代表未來的你許下諾言嗎?
姜若甚至認為,某種程度上,諾言即謊言。
既然沒有人期待神父的靈魂拷問,婚禮就采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酒店坐一圈,吃吃喝喝灌新郎,輕松愉快庸俗。吃到一半喝到半嗨,師兄弟們正吐沫橫飛地爆姜若博士期間的黑料,什么沉迷算法倆星期不刮胡子之類,忽然門外飛進一串引線已經點燃的鞭炮,眾目睽睽之下在地上打個滾,炸了。
鞭炮這種東西,掛在門外點叫做祝福,扔進門來炸就叫做襲擊。
眾人后知后覺遭遇了襲擊,跳起來抱頭鼠竄,一面踩滅還沒有炸的鞭炮的引線,一面試圖從后門撤離案發現場,沒想到真正的危機并不在于鞭炮本身——年久失修的禮堂吊頂燈承受不住接連爆炸的震動,搖晃幾下掉了下來,雖然因為大家都往旮旯里跑沒有砸在誰的頭頂,但飛濺的玻璃碎片還是讓眾人不幸掛彩。
婚禮的最后,大家一溜串去醫院縫針。
還好眾人都是vr“高玩”,在墜落發生時抱頭蹲下的動作十分整齊劃一,傷都不在臉上,可謂不幸中的萬幸。
在這個與世無爭的小鎮,醫生還從來沒有一次性見過這么多傷員,“婚禮襲擊門”的各種版本解讀不脛而走,成為小鎮津津樂道好幾個月的大新聞。
這起無組織無紀律然而空前成功的襲擊事件很快破案:一群鎮上念初中的小少年,好不容易逃課去了網吧結果發現vr頭盔已經連不上任何游戲之后,義憤填膺臨時起意,策劃了一起針對姜若的報復事件。方案極度簡陋:在婚禮當天把點燃的鞭炮扔進禮堂;執行基本到位:實在是計劃沒有任何難度;而效果斐然:造成多人受傷而無人陣亡,頗具震懾力而后果尚且可以承受。
有的時候越粗糙的計劃反而越容易成功,姜若感慨,所謂大道至簡,古人誠不欺我。
此后“夢蝶”公司的安防進行了系統的升級,人員出入間無不藏頭露尾鬼鬼祟祟,教科書式地演示了何為遭到迫害的人們。
雖然發生了意外,但婚總算是結了。姜若莫得感情地把“結婚”從“待完成”小冊子里劃去,然后發現自己截止到目前的人生就剩下了最后一件必做之事。
拖了很長時間,距案發已經二十年的“顧荻失蹤案”終于開庭。
時隔十幾年,姜若再一次見到王鳶,一個坐在公訴人席位旁邊,一個坐在辯護人席位旁邊,中間隔著審判人員,臺下是烏泱泱的旁聽人員。由于網友對本案的格外關注,旁聽席位擠得滿滿當當,姜若掃了一眼,心道,在座的多半都是up主。
面對王鳶,姜若并沒有太多的不自在。已婚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好像你已經是一塊蓋章檢疫合格的豬肉了,于是連見前任的時候都格外地理直氣壯和心安理得。
審判長開始檢查當事人是否到庭,逐一核實被告的姓名民族、出生日期文化程度犯罪史等等,由于被告現在屬無行為能力人,需其監護人到庭,也就是王鳶。
漫長的宣布開庭階段過后,開始宣讀起訴書,訊問被告人階段因王磐已經嚴重癡呆而跳過,直接進入詢問證人和出示證據階段。到場證人有周周和二十年前“飲者人家”的店主。店主的證詞很模糊,僅僅有印象周周離家出走當晚曾在“飲者人家”停留,至于當時是否有其他顧客,店主看了顧荻和王磐的照片后表示完全不記得了。因此事實上能夠作為依據的只有周周的證詞。不出所料,相比過于薄弱的證據鏈,對方辯護律師的辯解要鏗鏘有力得多。
周周目擊兇案時未滿七歲,且事后患上ptsd,幼童的記憶本就常有偏差,加上周周的記憶經過了精神治療的干預,其證詞無法采信。
由于尸體高度,顧荻的死亡時間無法精確測出。顧荻遺體被埋在西泉墓園,而王磐買了埋尸的那塊墓地,這是現有證據能夠證明二人唯一的聯系,不足以支撐王磐是殺害顧荻兇手這一結論。游戲“不周山”中發生的事情姜若有唯一解讀權,不能視為有效證據。
王磐罹患遺忘癥已經二十多年,由于醫學界對此種疾病缺乏了解,無法認定二十年前王磐系有行為能力人。
簡而言之,時間久遠,證據缺乏,加之被告已經嚴重癡呆,無法獲得任何口供,現有證據遠遠不足以支撐零 口供定罪。
最終被告無罪釋放。
姜若早已預料到這一結果,也并不準備上訴,因為無論上訴多少次結果都不會改變。他也并不期待給兇手制裁,無論如何,制裁事實上從二十年前就已經開始。
在這起事實上是自殺的謀殺案件中,姜若對兇手沒有恨意。這場審判的結果也并不重要,真相總歸已經大白天下。
他一身輕松地走出法院大門,周周說口干舌燥要喝果茶,姜若去馬路對面買,于是他發現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奧迪,車牌照有點兒熟悉。
姜若徑直走過去,敲了敲車窗。
“爸爸。”姜若說,“怎么不進去聽呢?”
姜若一向不屑于用稱呼來表達敵意這樣幼稚的手段,所以這聲爸爸他其實叫過很多次了。但龔榮還是本能地感覺到這一次是不一樣的。
姜若的笑容難得不帶諷刺的味道:“她原本不是這樣打算的。她原本去了阿姆斯特丹,打算在一座療養院度過余生。我不知道她為何改變了主意,也許是害怕吧。二十年病痛的折磨,比死要可怕得多。”
龔榮想要說什么,姜若止住他:“發生這種事不是你的錯。整件事情里面你都沒有做錯什么。你只是運氣不好,遇到了我們。”姜若背靠車門,眼神飄忽地看向天空:“我和她,我們大概有病吧。有病的人就是會時不時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
“可是很奇怪,我還特別驕傲。我猜她也特別驕傲。”
姜若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但即使最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也會偶爾希望有所謂靈魂的存在。他看著樹縫里漏下的陽光穿透的一片虛空,想象著有一個亡靈在那里凝視。
我并不原諒您的所作所為,我猜您也并不期待我的原諒。
但是,成長為如今的樣子,我很驕傲。
我是您的作品。
請您安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