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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墳墓

  然后就是古井無波的十年。

  顧荻在所有人驚掉下巴的表(qíng)中早早結婚,雖然出于有始有終還是把博士念完了,但帶著孩子讀博委實太過分心,最后她的博士論文堪稱平庸,加上選題劍走偏鋒,畢業答辯還掛了一次,曾經的驚才絕艷宛如大夢一場。

  到此天才終于墜落,世間少了一個倔強的小孩,多了一個方仲永。

  十年間顧荻認真地經營自己的婚姻,認真地扮演賢妻良母。這對她來說并不容易——與人相處事實上是一門艱深的學問,而這門課顧荻從來沒有修過。她收斂起所有的傲慢與棱角,學習像每一個平凡人一樣被生活磋磨。

  一地雞毛的生活瑣事,應酬回來帶著酒氣的丈夫,剪不斷理還亂的婆媳關系,瘋狂哭鬧的小孩——這沒有什么,只不過是每個人都在經歷和忍耐的那些——但顧荻依然覺得難堪。這些難堪表達得很隱晦——她甚至不愿意把這些瑣事訴諸筆端,所以這十年的生活在她的(rì)記里是大片的空白,只有偶爾她寫道,午夜夢回的時候她看見少年的自己悲憫地看著她。

  少年顧荻問她: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中年的顧荻只好無奈地笑笑:這不是每個人終將活成的樣子嗎?

  姜若忽然有點難過:他記憶里的幸福的童年,原來在母親眼中是這樣的。顧荻從未對小姜若表露過自己的痛苦。她不是那種會把自己無法實現的理想轉嫁到孩子(shēn)上的母親,也不是那種要求孩子來救贖自己的母親。當然或許她認為自己的理想根本無法實現,自己也根本無法救贖。

  每個孩子都以為自己是父母的天使。有時候也許確乎如此,但更多的時候(rì)復一(rì)面對一個哭咧咧的兒童根本就是人間極刑。

  龔榮的事業一直不太成功,生活沒有什么起色但也沒有什么波折。顧荻終于理解為什么說婚姻是(ài)(qíng)的墳墓——這就是墳墓,各種意義上。

  到此顧荻也許已經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但她是一個即使知道錯也會把既已選擇的路堅持到底的人。說到底這是她的錯誤,不該由龔榮來買單——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并且一直認為自己很幸福,顧荻無法想象他被忽然告知自己即將經歷中年離異會露出什么樣的神(qíng)。所以顧荻依然扮演一個溫柔的妻子和母親,年復一年,達十年之久,即使她心里認為自己已經死去——那個眼睛里有光的小顧荻,已經死掉了。

  姜若想也許母親確實對父親懷有深厚的感(qíng),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感(qíng)是一種沒有邏輯的奇特的東西,你可能在(ài)著一個人的同時又無法忍受他。顧荻忍受了十年,直到那件讓她的人生開啟倒計時的事(qíng)的發生。

  秋城被選作全超導磁體托卡馬克裝置實驗基地,進行可控核聚變研究。這是全國第六個east基地。

  那時候整座秋城都彌漫著歡欣鼓舞的氛圍,以為躋(shēn)一線城市的機會到來了。龔榮也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在飯桌上侃侃而談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商機。

  龔榮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樣喜歡在飯桌上把牛吹上天,顧荻一向只是默默聽著,從不反駁和質疑,并且努力捕捉他說得最有道理的部分適時附和——顧荻知道這種過于勉強的附和不是龔榮希望的,但她實在沒法把自己洗腦成一個傻子然后對著一個再怎么花樣百出核心其實就是賣貨的商業計劃露出崇拜的表(qíng)。

  但這一天,她忽然對龔榮“為了進行east理論核算,秋城會在短時間內吸納大量的計算資源,是發展vr產業黃金時期”的論調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一番很少會出現在這個家庭的長談和反復論證后,顧荻提議開一家vr游戲公司,并表示自己來解決技術上的困難。

  龔榮有點受寵若驚又有點心虛——我只是吹個牛(逼)你怎么當真了的那種心虛——但顧荻提出的計劃又太有吸引力,讓他無法拒絕。

  這就是“炎黃”的由來。

  龔榮一直以為這家公司只是顧荻的一時興起。他以為像顧荻這樣的女神無論想做什么都是信手拈來的,這些年的沉寂不過是因為覺得生活沒有挑戰而失去了興趣。他其實很恐懼顧荻也會因為對自己失去興趣而離開他,所以才早早有了小姜若——他覺得顧荻可以拋夫但起碼不會棄子。

  凡人從不認為天才會有痛苦,甚至不認為天才有痛苦的權力。

  所以他不知道這家公司的背后是顧荻對秋城命運深切的憂慮。她清楚可控核聚變實驗的難度和對資源的巨大消耗。同時她懷疑east是不是一條切實可行的路徑。我們把east叫作“人造太陽”,點燃它的時間越長,實驗就越接近成功。但是顧荻一直有一種恐慌,這也許是一條漸近線,只能無限趨近你想要的結果,卻永遠不能抵達。你不斷追逐吊在眼前的蘿卜時,資源會不斷消耗,直到人們失去信心。何況所有核物理研究還面臨著另外一重風險:市民對核實驗的偏見。

  如果實驗最終失敗,那么短暫的烈火烹油之后,秋城就會成為曇花一現的大觀園,和東北老工業基地、曾經的汽車之城底特律一樣走向沉寂,甚至寂滅得更為徹底。

  這種憂慮造就了游戲“不周山”的產生,也催生了顧荻的使命感。她想在自己的大腦最終腐朽之前,至少要再做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對于死亡的預感,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即使做完這件事就死掉,也要把這件事做完。

  少年顧荻的靈魂在中年的軀體里復活。也許她其實從未死去。

  后來就是我們所知的那些事了。

  顧荻發現自己罹患了某種疑似阿爾茲海默的疾病時沒有去醫院,而是借用了一位昔(rì)同學實驗室的儀器自己做了腦部ct。所以醫院沒有她的診斷記錄,如果不是姜若的執著,那么這段往事將永遠石沉大海。

  顧荻沒有在(rì)記里寫遺忘癥的事。她只是說,從同學實驗室里出來的時候陽光很好,她買了一條魚回家準備做晚飯,到了家門口聽到里面的說話聲。龔榮在跟一個人打電話,聽起來是投資人。那時她還不知道葉氏集團。

  這是顧荻一生的審判時刻,她將要做出一個決定。

  她可以哭泣著央求丈夫照顧遺忘癥患者病痛的余生——也許龔榮真的能夠做到,也許他們乏善可陳的(ài)(qíng)反而會因為磨難而不朽;亦或者她將獨自迎接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命運。

  龔榮一直以為顧荻離開他是因為知道了葉氏集團還有葉璇與他的那些過往。其實不是。決定是在這個充滿陽光的下午就已經做下的。這天在龔榮看不到的地方,顧荻提著一條魚站在家門口,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高中時代,面對那個只想回到故鄉過安穩(rì)子的少年。再一次,她鎮壓了所有還在掙扎撕扯的(qíng)感,冷酷地審判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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