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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三天光明

  大部分小孩子遇上這種事情都會束手無策。不止小孩子,成年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面對無力改變的事情人們往往心存僥幸掩耳盜鈴,縱然最后真的往最壞的方向演化,憤怒悲哀絕望之后終究也會慢慢釋懷,并把一切歸結為命運。

  但周周不是大部分小孩子。她真的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極度孩子氣,但邏輯上完全可行的辦法。十幾年后的周周會有很多更好的方案,但對于那時的她,這已是窮盡所有智慧能夠想到的唯一出路。

  很多時候有辦法的人要比沒有的痛苦得多。因為辦法總是不能完美。辦法總是意味著選擇,承擔,和代價。

  從這個角度來說,聰明其實是件挺可怕的事情。

  想到辦法后周周很快安靜了下來。她的安靜讓父母老懷大慰,周爸爸于是放心地將店主姐姐也介紹給了她。看著對面那張熟悉的臉孔,周周再一次記起六年前的出走、“飲者人家”和那碗很好喝的粥,并再一次感嘆自己的遲鈍和命運的幽默。她沖著店主姐姐抱歉地一笑,雖然彼時對方并不能理解她的歉意。

  假如你知道自己只有最后三天光明,你會做什么?

  大部分人的回答約莫都是用這三天看盡大好河山、世間美景,和愛的人一一告別。但顯然周周不是大部分人。如果是周周,她會在這最后三天蒙住眼睛提前適應,這樣等真正的黑暗到來時便不會手足無措。

  她還不知道那一天到來的具體時間——她要找一個不容易引起懷疑的時機,需得從長計議。但那一天總歸不會太遙遠。在此之前,她要做好準備。

  周周開始有意識地遠離體育運動,甚至連步行也盡量減少。好在原本周周就不怎么愛運動,自覺這也算不得多大的痛苦,看在他人眼中也無非是她變得更加文靜了,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周周明白將來的痛苦絕不在于不能跑不能跳,而在于生活中每一個微小的細節。

  她開始悄悄練習怎樣在腿部不用力的情況下自理生活。怎么自己上廁所,自己洗澡,自己從假想的輪椅爬到床上。這種感覺仿佛一夜之間變回嬰兒,整個世界忽然之間陌生無比,每一件細小的事情里面都暗藏著想象不到的屈辱。

  她開始花越來越多的時間畫畫。過去這只是一個愛好,但今后將成為謀生的手段。這個世界上對殘疾寬容的職業并不多,而藝術恰好是其中的一個。

  如今回頭來看,這過程其實是很漫長的,所以準備也進行得分外充足。其中不乏有周周希望把那一天盡可能推遲一點兒的小小心愿,但也不得不感謝母親的耐心。

  周周其實沒有太過刻意地去尋找機會。生活中的機會常常都是猝不及防地出現的。

  中學也是一個小小的生態系統,有其獨有的運行規則。比如初中生常常對高中部所象征的“成熟”心存向往,而高中生則認為初中部全是一幫子小屁孩。其結果就是,初中生總是特別關注高中部的事情,初中的小小少男少女們的暗戀對象往往是高中部的風云人物。

  這促成了彼時初一年級的周周,和高一年級的傅南城的第一次相遇。

  過程沒什么值得追憶的。無非是同班女生們心血來潮,在一次課間例行八卦中把畫畫超厲害的周周和打游戲超厲害的傅南城來了一個拉郎配,越配越覺得有cp感,嗑糖之心興起,當時便興致勃勃拽著周周跑到高中部教學樓去堵傅南城,要見證兩大傳奇人物的初見。

  當時的場面十分尷尬:兩個主角被一群圍觀群眾推到中心,有一種自己在參加非誠勿擾的錯覺。

  周周一臉便秘地靠在欄桿上,心想上課鈴怎么還不響——然后她聽到背后的欄桿發出了不正常的吱吱聲響。

  雖然做了種種準備,但直到那一刻,周周其實都沒有真正地下定決心。那欄桿老化發出的不堪重負的聲音,在她的耳中像命運的催魂曲。

  從那以后周周幾乎每天去找傅南城,表現得就像一個真正的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她甚至畫過很多傅南城的肖像——打球的傅南城,上課的傅南城,當然更多的是游戲里扛著大劍的形象。

  雖然高中部一向以從初中部找女朋友為恥,但周周是個好看的女孩子,而且她的畫比她的人更好看,而且不煩人,每次只是安安靜靜托人把畫給他——所以傅南城有點猶豫。他的猶豫看在旁人眼里就是默認,于是很快全校都知道這一對小兒女了。

  無人知曉,在他們的想象中每天懷著甜蜜心情來給心上人送禮物的周周,其實心里充斥的是一種近乎赴死的決絕和孤勇。決定放棄健全的身體或許比決定赴死更需要勇氣。當她真的決定這樣做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其實是害怕的,擁有健康的日子是值得留戀的。但她仍然決定這樣做。連周周自己都不能明白當年她的勇氣從何而來。

  也許她骨子里有種瘋狂的基因。也許那是獨屬于少年時代的竭嘶底里和奮不顧身。

  很多個人都走完了的放學后,周周都在傅南城班級門口研究那根老化的欄桿。雖然已經有了松動和斷裂的跡象,但要想一次成功還是需要一點技巧的。而機會只有一次。在研究的過程中周周一點兒也不擔心被人發現——反正她已經為自己為何出現在這里找好了借口。亦或者那也并不全然是借口——周周清醒地知道,她將再也沒有傾慕一個少年的機會和權力。無論這兒戲般的告白是否出自本心,都將成為她唯一的青春故事。

  周周還沒有研究透那個欄桿,機會就比她預料的更早地到來了。

  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放學后,周周像打卡下班一樣跑過來送畫,遇上了十分狗血和偶像劇的一幕。一個小姐姐正跟傅南城對峙,質問他是不是喜歡那個初中部的小屁孩。

  小屁孩站在他們身后,露出禮貌而不失尷尬的笑容。

  然而周周不是一個人來的。跟她一起的小姐妹們不能容忍這樣的羞辱,于是兩撥人從大吵上頭到大打出手,在推搡間周周努力往邊上縮,甚至不必多么刻意,就聽到了身后欄桿斷裂的聲音——再一次,她只能把這歸結為命運。

  在一片尖叫聲中,周周向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小姐姐露出歉意的笑容——而再一次,沒有人會理解,受害者為何要對加害者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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