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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沒有余生

  在洗碗機運行的嗡嗡的背景音里,兩個人陷入沉默,一站一坐,透過廚房的窗子看著小鎮漸漸變得稀疏的燈火。

  從這個角度看去,遺忘小鎮更像一座童話小鎮。阿爾茲海默對于一個家庭而言是何等慘痛,而真正的患者卻已經遺忘了一切,反而未必那么痛苦;一如這所偽裝成小鎮的療養院是健康人絕不想進的地方,而它真正的居民永遠生活在名為童年的過去里,或許其實要比大部分人都幸福。

  姜若一度那么肯定顧荻會在這里。也許這的確是她原本要來的地方。她一定不屑于在漸漸喪失自理能力后成為家人的拖累,那么遠走海外,到她最喜歡的阿姆斯特丹,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度過余生,確乎是最優的選擇。

  但她改變了主意,放棄了這個或許并不那么痛苦的余生,也一并放棄了姜若曾經期待的重逢。

  王磐的激情犯罪并不一定多么地完美,偏偏顧荻遇害的時候已經失聯超過三個星期了。她甚至故意抹去了自己的蹤跡,找好了葉外公這個完美的背鍋俠。

  這是一起由加害者和受害人配合完成的犯罪。如果不是那個下冰雹的夜晚,現場出現了一名不速之客,一個目擊者,真相就會隨著兇手的失憶永遠石沉大海,而這也許才是顧荻原本設計的情節。

  這究竟是一起謀殺,還是偽裝成謀殺的自殺?

  遺忘小鎮沒有鐘聲,這種時候也沒有人記得看表,于是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當附近的幾幢小樓全都熄了燈,周周終于受不了這種窒息的沉默:“你打算怎么辦?”

  姜若怎么看也不像會因為兇手什么都不記得了便放棄復仇的人,這種認知讓她擔憂,“要把事情公之于眾嗎?我替你作證。但是當年我年紀太小了......我的證詞可能沒有說服力。”何況她沒有看到受害人的臉,何況二十年太長,連謀殺案都已經過了追訴期。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過了很久,姜若才低低地出了聲,“我在想十年前的那場縱火案。”

  “我后悔了。即使管訓的那幾年我也沒有真的后悔過。”即使那場婚禮上他也沒有后悔,“但是現在我后悔了。”

  周周一時沒有想明白二十年前的謀殺案和十年前的縱火案有什么聯系,默不作聲等著姜若說下去。

  “你知道他那個走失的女兒是誰嗎?”

  電光火石之下,周周想起來了。她想問是那個曾讓你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青梅么?但是現在不是適合說這樣話的時候,所以她只好沉默。

  姜若輕輕地笑了:“世界真小。”

  秋城和濱城相隔這么地遙遠,幾乎是橫跨整個版圖的距離。姜若和王鳶,既相關又不相關的兩個人,為什么兜兜轉轉,最后會流落到了同一個地方呢?

  為什么少年時的一腔孤勇,最后成全的卻是別人的團聚?

  可以憤恨么?又在憤恨什么呢?

  為什么龔榮有了新的家,王磐找回女兒安度了無牽掛的余生,唯獨沉香不配擁有一個團圓的結局?

  姜若笑,“你覺得媽媽和我,我們有罪嗎?”

  也許是有的。

  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最后傷害了無辜的人。

  可是罪至于此么?

  那么參與過曼哈頓計劃的所有科學家,是不是也要背負上廣島和長崎所有的人命呢?

  姜若沒有放任自己繼續想一出是一出。他一直都是冷靜而充滿條理的,無論發生什么事他的第一反應都是擬出一二三四的應對策略,常人聽到壞消息時的不敢置信反復質疑暴跳如雷心如死灰等等情緒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身上過。這一天他放任自己悲傷追問憤恨,但也到此為止了。雖然沒有鐘聲但顯然也已經過了午夜,魔法消失,脆弱的時刻過去,他又變回我們熟悉的那個姜若。

  “我沒有證據,但我也不需要真正的證據。我只需要證明幾件事情。”

  “第一,王磐是‘不周山’玩家。”

  “第二,王磐因為出現失憶癥狀在工作中狀況頻出,被風燁解雇;此后他見過顧荻,再后顧荻失蹤。”

  “第三,王磐現在已經喪失正常人的認知能力,在遺忘鎮療養。”

  這些都叫做事實,而銜接事實與事實的,叫做猜測。姜若只需要提供事實,而猜測自有網友和玩家來補全。

  只不過事實還是需要證據的。

  “你還能聯系上那個店主嗎?”姜若問,“雖然二十年了......但也許她對那一天還有印象?”畢竟那天有一個小女孩哭唧唧離家出走賴在她的店里。

  “啊,”周周忽然笑了,“可以的啊。”

  姜若:“你笑什么?”

  周周:“我突然想起,當年,店主姐姐是我爸爸的外遇對象來著。”

  這下姜若也笑了,笑完又道歉:“對不起。”取笑別人家里的事情好像是不太厚道。

  “你盡管笑吧,”周周說,“我也覺得我父母簡直是混合雙打界的神人。”

  但是姜若卻忽然斂了笑:“后來呢?”

  “什么后來?”

  “你認出了王磐。那后來呢?”

  周周默了一會兒,也許是很久,然后才輕輕地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從來不曾宣之于口的事情。

  十二歲對很多小孩子大約都是個重要的年份。這是小升初的年份。在孩子的心目中,成為中學生,某種意義上就是成為“大人”。當然那都是幻覺。

  周周倒沒有多少成長的雀躍,她關心的是升了初中就可以住校了,然后她就可以不用每天陪著父母重復那些家庭和睦父慈子孝的虛假的表演。她住校了,父母就可以離婚了,也就不用再把“我們都是為了你”掛在嘴邊。真好,周周想,你們終于自由了。

  彼時她沒有想到,和那些別說上了初中就是上了大學還是一樣幼稚的小孩子不同,她真的將要在這一年告別所有的天真,成為“大人”。她將要面對作為大人才會承擔的責任,和其中的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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