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下意識摸摸衣兜想要點煙,但想起女士在側,于是放棄,轉而從休息區拿了一瓶水。
他重新坐在地上:“博士二年級的時候,我對師兄弟們說,我要寫一個足以造福人類的算法。他們立刻就相信了我。在進化算法真的寫出來以后,更是不遺余力地進游戲試圖幫我,雖然這實非他們所長。”
“只有我知道我畫的那個大餅,用一個無限逼近真實的世界來助力科學研究,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周周點頭:且不談迭代到最后近乎無限的算力需求讓這個世界的精度很可能止于細胞層面,依靠與玩家交互而不是專業引導的方式進化,最終整個世界的扭曲崩盤是完全可以預見的。
“你看,你作為一個外行都能看出來,他們當然也是明白的。只是他們以為這是我的理想,出于對這種理想的尊重,他們愿意陪我做這種必然失敗的努力。”
這或許就是理想主義者和現實者的區別:理想主義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現實的人則不會。
“我要怎么告訴他們,其實這只是一個騙局,用來掩蓋我陰暗的目的?”
“進化算法,是為金葉量身打造的,我報復的工具。從金葉選擇用它打造山海經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萬劫不復。腐敗血液病毒只不過是這條毀滅道理上的小小插曲而已。”
姜若習慣性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但是游戲倉反射的一點點光還是落到了他的臉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光斑:“所有試圖當創世神的人,都是注定要失敗的。”
“可是誰又能抵擋這種誘惑呢?”周周說,“做出一個史無前例的偉大游戲,即使失敗也足以青史留名。”
“是啊,史無前例。”姜若忽然覺得很疲憊,干脆直接在地上躺下來,周周扔給他一張毯子,他也不伸手接,于是蓋在臉上如裹尸布。
漫長的沉默過后,姜若重新開口:“我今天在城里轉了一圈,路過一戶人家,所有人都死了。”
周周:“是家里有人感染了?”
姜若:“那不應該是一個人殺了其余所有人嗎?但從尸體形態來看,是這些人兩兩捉對廝殺致死,院子里還擺了一把椅子。”
周周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顯然也想到了那個最可能的答案。
“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想了很久。”姜若閉上眼睛,“你還記得大肖嗎?”
周周緩緩點頭。
“關于大肖,還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姜若從初遇蓋山族那天的大火開始慢慢道來,“那個母親被傅南城帶領寒荒殺死的孩子,我叫他三千問。”
......
“我不知道在游戲里對‘假人’見死不救的習慣,和三千問的誘導,在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也不知道沒有這個游戲沒有這些事,大肖還會不會那樣做。”
“可是,我知道,”姜若睜開眼睛坐起來,手里的水瓶被他捏得咔咔作響,“當一個游戲足夠真實,游戲中發生的事情,一定也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一個人。所以游戲里的惡,也將最終映射于現實。”
“如果腐敗血液病毒繼續肆虐下去,我們會造出更多像今天坐在那把椅子上看戲的瘋狂的玩家。然后,我們會造出更多的三千問,更多的大肖,最終,造出更多的傅南城。”
“周周,我們只是想要一家公司倒臺而已。我們真的準備好,要醞釀出那么大的惡嗎?”
周周默了一會才開口:“你已經有決斷了吧?”
“曾經有人告訴我,在你和你的目的之間,總會有那么一兩條通路的。只是有的路,須為常人之不敢想不敢為,謂之詭道。”
“現在想來,我好像一直走在詭道上。”
“可是形勢已經失去控制了,”周周說,“現在真的還能夠懸崖勒馬嗎?”
打開了潘多拉盒子的人,能夠關上它嗎?
“能。有一個辦法。如果我們對玩家宣布我們有解藥,秩序就會迅速得到恢復。”
周周:“我們沒有解藥。”
“我們可以有。”姜若:“你還記得洗點大法嗎?”
“腐敗血液病毒無法清除的根本原因在于DNA的改變不可逆轉。但事實上,我們用‘洗點大法’逆轉過這種改變。”姜若說,“只要我們找出腐敗血液病毒在染色體上的插入位置,把那一段DNA洗掉,就可以清除病毒。”
“那要很長時間,”周周說,“而你要立刻宣布你有解藥。”
因為“可能”和“希望”是不能快速安撫玩家的。
“是,”姜若說,“我不止要宣布我有解藥,還要宣布我有病毒模型,宣布腐敗血液病毒是我一手策劃的復仇工具。”
非如此難以取信于人。
“萬一‘洗點大法’不管用呢?”周周說,“萬一你最終造不出解藥呢?”
姜若笑了,“那我就說我是開玩笑的。反正我們無論在金葉做了什么,都沒有證據。金葉想告我的話,官司怕是打到地老天荒都沒有結果。”
“只是,大概會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吧。”姜若保持著笑容,站起來撣一撣衣服上的灰塵,“我去了。”
周周:“去哪兒?”
“去談判。”姜若大步走出門去。
“我要用這件事情作為籌碼,問出我母親的消息。”
周周在后面喊,外面說不定有憤怒玩家你從側門溜吧小心被扔磚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姜若直接去了濱城MYSeattle大酒店,這是REBORN的資產,也就是龔榮現任妻子,那位葉女士家的資產。MYSeattle不是“我的西雅圖”,而是“遇見西雅圖”,據說是因為那位葉女士很喜歡一部關于北京和西雅圖的老電影。
姜若徑直走進去,大廳服務員問先生您有預訂嗎,姜若說我要借用一下葉董的會客室,給龔總打一個電話。
服務員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要求,困惑和為難在臉上交替。
姜若笑笑說也沒有那么難辦,請你報一個名字。
服務員下意識問:“先生貴姓?”
“龔子狄。”
時隔二十年,龔榮重新聽到這個名字。在他接通視頻的時候手抖得太厲害,最后還是秘書幫他按下了接聽鍵。
視頻那頭是一個很熟悉的年輕人,各種意義上的熟悉。
難怪在收購儀式上見到他會情不自禁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這張臉跟那個人是如此相似,甚至那種自負和戲謔的表情都如出一轍。看到這幅面孔,如見故人。
姜若秉承他一貫的直接:“好久不見,爸爸。”
龔榮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當場飆出眼淚:“你媽媽好嗎?”
姜若笑出聲:“這句話應該我問您才對。”
龔榮:“什么意思?”
姜若:“意思就是,我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她,所以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一陣沉默,只有龔榮急促的呼吸聲在音頻里回響,好像突然犯了哮喘一樣。許久,他問:“什么意思?”
姜若嗤笑一聲,懶得跟對方比賽飆演技:“我就直說了吧。媽媽失蹤了二十年。我找了她二十年。你們對她做了什么?”
龔榮的眼睛忽然瞪大,像是聽不懂這種簡明直白的中文。半晌,他再度追問:“什么意思?”
姜若已經快要失去耐心:“爸爸,您是復讀機嗎?”
“這里是濱城MYSeattle大酒店的會客室,您肯定知道MYSeattle是什么地方。二十年前,這是媽媽最后出現過的地方。她同葉董,嗯,我該怎么稱呼他?繼外公?”
“她跟繼外公在我現在這間會客室有一段短暫的談話。不超過二十分鐘。詭異的是,談話后沒有人看到她走出這間會客室。”
“然后她就失蹤了。失蹤了二十年。”
“不可能!”龔榮大吼出來,被勒令呆在門外的秘書嚇了一跳,小心地敲敲門,擔心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但龔榮接著又是一聲大吼,嚇得敲門聲都頓了頓:“這不可能!”
“不可能么?”姜若冷笑,“您知道我是怎么長大的嗎?”
“在孤兒院。”
“我們都很了解母親,如果她沒有出事,您覺得她會把我扔在孤兒院?”
“如果您覺得我撒謊,大可以去查證。我在雅礱江兒童福利院的記錄,我的犯罪記錄,管訓期間的服刑記錄,白紙黑字,可不是能夠隨便偽造的。”姜若說完這些,忽然有一種報復的快意。
這種幼稚的快意讓他對屏幕上的男人產生了憐憫,但這些微的憐憫很快就被他冷酷地鎮壓了。
“您想告訴我您什么都不知道么?您以為媽媽帶著我在天邊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您是不是從來不看報紙?不知道失蹤是什么意思?”
姜若發現自己無師自通了怎么對付愛飚演技的人:提前說掉對方的臺詞,讓對方無話可說。
“那您可真是無辜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