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暑之水送別荊軻三人組的時候,姜若又想起了趴在孟叔背上渡過若水的那個黑夜。姜若當然沒有一去不復還,但是“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或許不是古希臘人的危言聳聽,經年之后重回若水的姜若,的確已經近乎是另外一個人。
第二次渡過若水時,姜若十二歲。
真要說起來,小姜若在孤兒院的日子其實不算太糟糕。
孤兒院里凈是女孩子,雖然時常吵吵嚷嚷哭哭啼啼,但很少動手,即使動手也以互相推搡和扯頭發為主,所以并未上演小說里面那種動物世界大戲,打架也不是生存必備技能。那些女孩子們多有各種各樣的殘疾,或者兔唇,或者癡呆,即使沒有殘疾的也瘦小得像一根一根蘿卜頭,因而對和她們比起來堪稱強壯的小姜若多少敬畏。
后來回想起來,其實孤兒院里也不乏小孩子間的抱團,欺壓和孤立,只是這些都與小姜若無關,所以被他忽略了而已。
孤兒院很小,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山下面,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四五公里路。除了二十多個孩子,只有院長,負責照顧孩子們起居的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阿婆,和兩個啟蒙老師。
小姜若曾經以為那兩個女老師是志愿者,一度很疑惑這種鳥都不肯生蛋的地方為什么會有人志愿前來。長大以后他明白了。明白以后他想,原來真的有些事情,難得糊涂。
院長是個很和藹的中年女人,喜歡給大家講故事,不過講故事的口味很特別,從來不講格林安徒生伊索,而偏愛上古神話故事: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大禹治水,共工之亂。
大部分孩子對院長的故事興致缺缺,但小姜若卻對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很是著迷。
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相爭,共工怒而撞斷不周山,天地傾覆,而后方有女媧補天。
有傳說,祝融與共工,是一對父子。
在一眾神靈犧牲自己拯救蒼生的英雄傳說里面,共工是唯一的反派。他是無父無君的罪人,是置蒼生于水火的惡神。可是他的沖冠一怒他的不管不顧卻讓小姜若心馳神往。
福利院的孩子到了年紀會去臨近的村子上小學。
那是一個留守老人與留守兒童相依為命的小村莊,不知道是污染或者什么緣故,那里的老人癡呆的比例非常高。已經癡傻的老人說著沒有人聽得懂的話,尚未癡傻的老人竭力照顧著大家。
孤兒院的孩子們總是走小道直接去學校,避免同這些癡癡呆呆的村民接觸。
院長看小姜若已經識字,想來是上過學的,讓他插班上二年級。
上學就要有名字,可是小姜若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他不肯說的理由十分孩子氣:不用靠這個名字媽媽也會找到他,而一旦說出了名字,爸爸就也可能找到他了。他只要被媽媽找到,不要被爸爸找到。
小姜若問院長,“共工姓什么?”
院長愣了愣:“誰知道?有傳說姓姜。”
小姜若眼睛亮亮:“那我也要姓姜。”
照說福利院孩子并不擁有自己的命名權,而且這樣草率的起名也實在兒戲,但院長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我們旁邊這條江叫雅礱江,古時叫做若水。傳說共工生于若水,不如你就叫姜若?”
懷抱對媽媽的無限信心,小姜若開始了他的孤兒院生活。雖然有時也會午夜夢回尋不見媽媽而害怕哭鬧,但大多數時候他是個聽話的乖孩子,連上學也異常刻苦認真,自律到院長都感到驚訝。
小姜若告訴自己這一切的苦難都是成為英雄的必經之路,是抵達happy ending之前為了讓故事更加跌宕起伏而不得不設置的障礙和關卡。
他要像個男子漢一樣挺過去。
如此,年復一年。
十二歲,他的信心終于動搖。
彼時他已經上了中學,臨近的村子沒有中學,大一些的孩子們要去更遠一點的小鎮。
小鎮也只是個小鎮,沒有秋城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只有散發著狗尿味的小巷和兩邊的便利店;也沒有秋城閃爍不息的霓虹,只有當作招牌的老舊LED燈時亮時不亮地茍延殘喘。
可是小鎮終究還是個小鎮,久違了的來來往往的人流一如當年,只是不再有媽媽牽著他的手。
在人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莊里小姜若沒有太過恐懼,但當他回到曾經熟悉的人潮中時他感到了恐懼。
為什么恐懼?他說不清。也許是你以為自己與世隔絕,而后發現你其實是這個世界實實在在的一部分,只是被遺忘了。
小姜若第一次問自己那個他從來不敢想不敢問的問題:媽媽也不要我了嗎?
當一個人恐懼的時候就必須去做點什么。小姜若從上學的隊伍里悄悄溜走,一家一家便利店地打聽:“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顧荻的人?”
他已經不是懵懂的小孩子,他知道不能揪住一個人問有沒有見過我媽媽。他知道媽媽的名字,但憑借一個名字就能找到一個人嗎?
終于他找到一家網吧。網吧老板截住他,“小孩子可不能進喔,滿十八再來吧。”
小姜若忽然眼睛一亮,揪住網吧老板的袖子,“你可以上網對不對?你幫我上網查一個人好不好?”
哪里來的奇怪小孩子?老板揮手想趕走他,但手抬起來又放下了。很多大山里的窮孩子從沒見過電腦也從沒上過網。老板問:“查誰?”
事實證明,憑借一個名字是可以找到一個人的,如果這個人光環加身。
十二歲,小姜若第一次看到媽媽完整的履歷,或者說,“顧荻”的履歷。那些金光閃閃的經歷太過陌生,他甚至難以把它們和媽媽聯系在一起。
他看到媽媽的畢業照,博士論文,獲獎致辭錄像,和后面跟著的無數報道和贊譽。雖然陌生但并不意外,固然在小姜若的記憶里媽媽一直只是在家里安靜地畫畫,但媽媽說過的話教給他的東西無不彰顯著她的智慧。
點擊量最高的是一篇公號文章。
現代陳世美還是男版潘金蓮:從炎黃到金葉,成功企業家的光環背后,糟糠之妻為何下落不明?
在那篇文章里,小姜若看到一出老套的喜新厭舊拋妻棄子的豪門狗血大劇,和附在最后的失蹤人口通告。
時間是五年前。
媽媽已經失蹤了五年。
即使如今回憶起來,姜若也無法準確描述當日的心情。痛苦中夾纏著憤怒,憤怒中點綴著悲傷,悲傷里又暗含著興奮。
他為母親的下落不明憂心悲痛,為父親的所作所為怒不可遏;而母親并沒有放棄自己,母親只是出事了這一事實卻又讓他喜悅慰藉,拯救母親的巨大使命感更帶來某種悲劇英雄式的興奮。
是的,他要去拯救母親。
那一天,十二歲的姜若覺得自己深刻地理解了二郎神的侄子沉香。
那一天,十二歲的姜若還不懂得一個人失蹤了五年意味著什么。
不是五年了。姜若輕輕對自己說。
已經整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