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跑道上,長長的減速滑行中,姜若百無聊賴地透過圓形小窗,看著人生中第二次見到的濱城的夜色。其實所有陌生城市的夜色都是一樣的,不過是或者星星點點或者連成一片的與你無關的燈火。
衣角還有點皺,那是臨行前小師弟給揪的。
“師兄你不能去!你這是孤身涉險入虎穴探狼窩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然而這更堅定了姜若的去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濱城機場頂部繪著縱橫交錯的紋路,像一張巨大的蛛網。到達口擠滿了人,手里舉著寫名字的牌子,用力地揮動。姜若幾乎沒有行李,斜背著干癟的黑書包,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目光掃過接機人群時沒有聚焦,于是顯得漫不經心。
七歲以后的人生中,這還是第一次,在他到達的時候有人來接。雖然嚴格來說他并不認識接機的人。
“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不重要,反正你肯定能一眼看到我。”周周如是說。大概這是對自己容貌充滿信心的女孩子們共有的幻覺。
然而當姜若掃過一個挨著一個,像一長串烤螞蚱的人群時,真的一眼看到了她。
并不是因為她的容貌有多么驚人。在所有站著的人中,只有她是坐著的。不是她隨身帶著馬扎,而是她隨身帶著輪椅。
輪椅上的女孩子朝姜若小幅度地揮了揮爪子。
真的是她。
二十年光陰把那個面不改色撒謊的小女孩打磨得至少表面看起來溫和無害,但那種自以為什么都明白的篤定表情一如當初。
“好久不見。”姜若俯下身,同她握手。
周周:“見過嗎?”
姜若笑:“似曾相識。”
周周睜大眼睛:“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這個妹妹我見過的?”
姜若大笑。
T細胞總部設在濱城殘疾人護理中心。作為一個由殘疾人組成的公益性質工作室,倒也理所當然。
T細胞的創始人是殘疾人,本也不該讓人意外,但姜若有點意外。
全自動輪椅不需要人推,不過姜若還是很有風度地幫周周推著輪椅。只是他的問題就不那么有風度了:“你的腿是什么時候的事?”
“十二三歲的時候吧。”周周說,對他的直接好像并不怎么驚訝,但回答有點奇怪:十二就是十二,十三就是十三,這么大的事情,難道有人還會記不清楚時間?
芯片集群儲存區建在地下,像一座數碼迷宮,很好地還原了科幻電影里的場景。T細胞的算力雖然比不上金葉,但也足夠讓人驚嘆了。
“一部分來自捐贈,另一部分是租用護理中心原有的資源。”周周解釋。
姜若點點頭,出于利用VR感官刺激協助復健的需要,護理中心的計算資源通常也是很豐富的。
“實話實說,殘疾人在VR游戲里的表現,跟健康人始終是有一定差距的。靠慈善噱頭能拉來第一筆投資,但不能長久。”周周稍稍皺眉,“所以我們必須要從技術方便突破。我代表T細胞歡迎你的加盟。”
工作室里整齊排列著上百臺游戲倉,像一座殯儀館。走進休息區,姜若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殘疾人,聾盲啞的從外表還看不出來,但各式各樣見所未見的肢體殘疾全部展現在眼前時,帶來的是比蓋山人更強烈的沖擊。
殘疾人們捉對互相幫助,聾子領著瞎子,獨臂扶著瘸子,熱切討論著“山海經”。這么多殘疾人聚集在一起,建立游戲工作室,積極樂觀地工作,充滿感恩地生活,本該是令人感動的畫面,但姜若卻總覺得虛幻。他本能地覺得過于完美的事情往往是不真實的。他甚至陰暗地忖度:這些沒有被世界溫柔對待的人,真的可以毫無怨恨充滿感恩地活著嗎?
“只能委屈你一下,暫時以殘疾人生活助理的名義留下來了。你的職位我要慢慢爭取。”周周攤手,“你懂的,投資人才是爸爸。他們可能不想看到一個非殘疾的合伙人。不過我猜你也不在乎。”
姜若當然不在乎。他是曾經把可能價值一兩百億的代碼隨隨便便開源,然后送外賣為生的人。
明面上,姜若的工作是每晚八點把生活不能自理的員工們裝進VR倉,等到關服再把他們起出來。為此他不得不推遲上線提早下線,讓游戲角色每天躺一躺尸。
單身二十七年的姜若,第一個公主抱的人,是一個罹患漸凍癥,肌肉萎縮只有四十公斤的老哥,整個人像一片皺巴巴的薄紙,時刻準備著隨風而去。
開始的時候姜若還會為處子抱給了男人而悲傷,等到他抱遍護理中心的大叔大嬸以后,連悲傷都已經麻木了。人類這一生物在他心目中已經褪去了性別年齡美丑種種無關緊要的標簽,只剩下了一個:體重。但凡比較輕的,都是他的親人,比如那個漸凍人老哥就是他前世的兄弟。
而暗地里,姜若則借助T細胞所有能夠調用的算力,全力復原“山海經”地圖,標注資源與怪物,和最重要的,破解進化規律。T細胞的計算資源讓破解進程一日千里,唯一的憂慮是會不會從此頭發日漸稀少,而肱二頭肌日漸健壯。
基山急救中心。
扁思邈一臉自信地在一個漢子厚實的臂膀上飛針走線,而漢子瞪著懷疑的環眼盯著他的粗針頭留下的一個一個大洞。
“俺是沒去過醫院縫針啊,”漢子說,“但俺還是覺得縫針不能這么豪放的。”
“湊合一下吧,”扁思邈說,“這已經是我們能打出來最細的針了。你看看那邊,”那邊坐著一位大兄弟,腦袋里面扎了根刺,正在開顱,一錘子沒敲開,又是一錘子,看得扁思邈都哆嗦了一下:“那才叫豪放。”
基山急救中心現在已經集中了秋城大學醫學院一小半的學生,半座山上都是醫學生的帳篷,到處都在無照行醫。
關了痛覺,所有玩家都是關云長,別說刮骨療毒,一面切腹一面談笑風生不在話下。不過因為不需麻醉,病人往往得以全程目擊赤腳醫生們的各種騷操作,指頭粗的針縫皮,大錘開顱,如此種種罄竹難書。
治死人當然是常有的,而醫鬧不常有。反正也是死馬當活馬醫,連死者本人都不甚在乎生命,更鮮有旁人跳出來打抱不平。
赤腳醫生們熱淚盈眶:天堂若是這般模樣,我愿長眠不復醒。
大川師兄打著一身的繃帶,腦門上都是縫線,一瘸一瘸地在營地走過,所經之處皆是醫學生們由衷感佩的目光。作為唯一沒有受傷也肯接受治療的玩家,“大體老師王大川”也是基山的一號人物,收獲了小醫生們一致的尊敬。
大川師兄絆了一下,當然沒有來得及跌倒就被扶住了,“有沒有事啊?”小醫生既擔憂又興奮,“傷口有沒有裂開?我給你看看?”
大川師兄看看腳下:“不對撒,這地不是昨天才填平整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