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攸和木軒劈波斬浪終于擠出舞池,又在酒吧區搜了一大圈,這才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姜若。
“師兄!”沈攸嗷嗷地撲過去,“你也太難找了!”
撿著陰暗小角落坐,偏偏還穿一身黑,整個人簡直要融進墻角的影子里面,近乎隱形。
一路蹭上的各種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跟著小師弟一起撲過來,嗆得姜若連打了幾個噴嚏。
盡管隔著厚厚的鏡片,木軒仍眼尖地發現姜若面前有兩個杯子:“二師兄跟誰喝酒呢?”
沈攸心中警鈴大作,投來審視的目光。
“吧臺小哥,”姜若隨口道,把話題拉回了正軌,“我看到論壇說南山挖出了超大塊的琥珀,里面有類人種族的殘骸?”
“對對對,”沈攸點頭如啄米,“我們親眼看著出土的!當時我跟三師兄掛在樹上......”
“猼訑奔逃,”木軒接過話茬,解釋了他們為什么掛在樹上,“那具殘骸很完整,只缺了一只胳膊。”
“缺了哪邊的胳膊?”姜若問。
雖然不明白為什么關心左右這種事情,木軒還是仔細回憶了一番,“左邊?”他看向沈攸確認。
“是左邊,”沈攸說,“奇怪的是胳膊缺了,手還在,我第一眼還當成了袋鼠爪子。”
“不是缺了胳膊,”姜若說,“是他們的左臂太短了,以致于左手像長在胸口一樣。”他頓了頓,“是蓋山人。”
“蓋山人!”沈攸大驚,“你之前說過的,在不周山遇到的土著人?”
“大荒的土著怎么會出現在南山?”木軒百思不得其解。
“地殼運動?”沈攸不確定道,“那也不至于移動到另一塊大陸吧?”
“保存這么完整也很不尋常,”木軒扶了扶眼鏡,“得多少松脂才能把一整個人裹進去?”
“那是人為的。”姜若說,“寒荒打敗蓋山以后,用松脂把蓋山人做成了人偶。”停頓一會,又補充,“我親眼所見。”
沈攸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抖了抖,“太殘忍了吧?”
木軒:“出現這樣的化石,是說土著制作人偶的行為古已有之?那是多久以前呢?說起來,我們在南山還從來沒見過土著,除了怪物就是玩家。難道說久遠以前,蓋山族曾經遍布各大陸,但在南山已經滅絕,只在大荒存續下來?”
“還有另外一件事,”姜若說,“麻煩事。”他打開六月天的求救帖子給兩人看,點開標題的時候自己有點兒想笑,“這口鍋我怕是揭不掉了。”
“密室埋尸殺人魔?”沈攸一時沒繃住,聲音有點尖利,引得旁邊桌子的小哥投來好奇的目光,趕緊壓低聲音,“二師兄,你?”
“我當然沒有。”姜若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喔,”小師弟松一口氣,這才撿回了好奇心:“那是怎么回事?”
“被骨頭插在地底下的這個人,是我之前的隊友。草舍起火的時候,他對蓋山族見死不救。”停頓了一下,“我猜的。不過八九不離十。”
“所以遭到了報復?”木軒越想越覺得恐極,“這些土著甚至理解玩家的復活規律,刺穿要害把尸體釘在地下,讓他一旦復活,立刻又被殺死?”
突然覺得論殘忍,寒荒人輸了。
“這些NPC成精了吧?”沈攸呆住,“進化算法......進化的終點,是真正的智能嗎?”
“我不認為我們的算法能造出具有自我意識的智能,”姜若沉吟,“NPC的進化模式,是在和玩家交互的過程中,模仿和復制玩家的行為。這是進化算法的改良。金葉有高手啊。”
“我有點明白了,”木軒道,“就像一段拷貝了玩家人格特質的程序。”
沈攸接話:“這段程序并無自我意識,但會按照玩家的人格特征來行事,從而產生極具智能的行為?”
木軒:“這是NPC只與一個玩家交互的情況,事實上他可能受到多個玩家的影響,從而讓模型更加復雜。”
他們討論得過于投入,沒有注意到姜若捏著酒杯的手因為用力,骨節微微發白。
三千問。
是誰把他從白紙一張的野皮猴,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是你啊,姜若。
據說我們往往會討厭和自己太過相像的人,因為面對他們等同于被迫審視真實的自己。
你又是怎樣從白紙一張的小姜若,變成如今樣子的呢?
如果告訴七歲的姜若,他二十年后的人格拷貝,是一個密室埋尸殺人魔,他一定會哈哈大笑,趴到地上。
七歲的姜若會為扶老奶奶過馬路真誠地自豪,會為養在水池里的小蟹死了難過好幾天。七歲時姜若的夢想是當一個外科醫生,他還有一個更具體和更偉大的目標:他的手術刀下,不要死任何一個人。
七歲的姜若是怎么變成二十七歲的姜若的呢?
這個故事很長,跨越了漫長的時光,從孩童到少年再到成年不斷變換著視角,夾雜著太多記憶不清的細節,像一個經不起推敲的狗血故事。
狗血的故事,自然有一個狗血的開頭。
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天氣似乎是晴轉多云,就是那種不怎么晴朗但也不是陰云密布的無趣日子,爸爸突然帶回來一個女人,要小姜若叫媽媽。
小姜若覺得很荒謬,因為那女人不是他的媽媽。
小姜若當然沒有叫媽媽,他擔心地說,“爸爸,媽媽說有些時候年輕人也會得老年癡呆,何況你也不怎么年輕......你要不要檢查一下?”
他這么說的時候是真誠地為爸爸感到擔憂,連媽媽都搞錯了,不是腦子出了問題還能是什么?
所以他不理解那女人為什么勃然變色,也不理解爸爸呼過來的巴掌。
小姜若哇哇大哭地跑出家,哇哇大哭地跑出院子,在哇哇大哭地試圖跑出西山區別墅群的時候被門衛大叔攔住了,于是他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腸子都悔青了的爸爸勸不住他,不是媽媽的女人哄不了他,門衛大叔當然更不知道怎么辦,只好看著小姜若涕淚橫流,仿佛誓要哭到水漫西山。
最后著急開會的爸爸終于失去耐心,把不肯回家的小姜若交給保姆,自己離開了。
姜若不知道在他的余生中,是否為此悔恨。
小姜若累了,他從來沒有哭過那么久,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媽媽怎么還不來安慰他。他還不能理解離婚和爭奪撫養權這些太過復雜的事情。
媽媽,小姜若突然福至心靈,被淚水洗過的眼睛亮亮,媽媽說她在胡嬸那里留了東西,如果不想回家,就去找她。
胡嬸是小區保潔阿姨,聽完果然掏出一個文件袋,表情疑惑,但語氣寬容寵溺:“你們母子倆這又玩的什么游戲呢?”
小姜若接過來,道了謝,拒絕了胡嬸的棒棒糖,遛到墻角拆開文件袋,從里面抖出一堆雜七雜八的紙片,里面還夾著零錢。他識字不多,但準備這些東西的人顯然對此有所考量,紙片上的文字非常淺顯易懂,配有大量手繪圖,仿佛連環畫。于是小姜若看懂了:那是詳盡的路線圖,就像媽媽陪他玩過的游戲里的新手攻略。
小姜若熱淚盈眶:媽媽來接我了!
他準確地執行攻略,像每一次和媽媽玩躲貓貓和尋找寶藏的游戲時那樣。
他找到家里司機,強硬地要求去找爸爸。司機打了個電話,得到允許后,果然帶著他和保姆出了門。
到了爸爸公司,在司機去停車的空檔,小姜若盡管憋紅了臉,但仍然堅決執行了計劃里最困難的一步:尿褲子。
保姆果然大驚,擔心被姜若爸爸看到尿濕了的褲子,因為照顧不周丟掉工作,趕緊拉了他去買新褲子。
在爸爸公司附近唯一的童裝店,從墻根數第三個試衣間。
小姜若等在試衣間里面。
按照狗血劇情的慣常發展,小姜若應該在這過程中搞砸一個步驟,被爸爸發現帶回家,然后和曾經的韓小胖一樣演一出失而復得抱頭痛哭的家庭悲喜劇。
然而命運是如此惡意,在不該狗血的時候狗血,在應該狗血的時候,卻展示了它的無常。
一個半邊胡子沒刮干凈的男人推開試衣間的門,看到小姜若,明顯地愣了一下。
很久以后,小姜若才明白這一愣里面的意味。
男人很快調整了表情,試探道,“你是不是在找媽媽?”表情最后被調整成一個有點夸張的笑容,“你媽媽讓我來接你。”
小姜若拼命點頭。
現在想來,命運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走上了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