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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五十二赫茲

  為了力求真實,“山海經”有一條對玩家來說充滿惡意的設定:死亡狀態下玩家以尸體的形式存在,CD結束后原地復活。

  乍聽好像沒什么問題,可細細一想,如果死在了尷尬的地方,怎么辦?

  比方說在海里沉船淹死,如無特殊機緣,那么尸體將永遠被困海底,復活再淹死,淹死再復活,死死生生無窮盡也,說是酷刑也不為過。

  玩個游戲當然不能嚴苛至此,每隔三天,這類倒霉玩家可以申請一次隨機刷新位置。但且不談經驗清零的懲罰,既是隨機,便不知會隨到哪里去,也許直接刷新到另外一塊大陸,那么你的隊友你的情緣,你的基業你的地盤,全都會離你而去。

  不可謂不凄慘。

  由此催生了撈尸人這一職業。

  撈尸者,須不懼艱險不畏萬難,上得刀山下得火海,敢向最危險的地方去,解救禁錮在苦海中的軀體和靈魂。

  姜若就是這樣一個光榮的撈尸人。

  自從在女媧腸大賺一筆打開了銷路,三角洲一帶的玩家都知道了共工和墳頭草這么一個撈尸小隊,于是生意源源不斷。

  “卡在海溝里?這可不好辦吶。”姜若沉吟。

  不好辦就是要加錢,墳頭草伸出十個指頭開始算,開價多少合適?

  從海邊遠遠望去,可以依稀看到一個小島,據玩家說,上面住著一群土著,叫淑土族。

  海島上能捕到很多淺海里沒有的怪魚,淑土人每隔一段時間會到三角洲來賣魚,但最近有一陣子沒來了,據說他們準備捕一條大魚,足夠全族吃一陣子的。

  那得多大啊?玩家羨慕嫉妒地猜測著。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勇士,于是不少玩家呼朋喚友組隊出海。玩家尚且沒有淑土族那樣的造船術,但是技術不夠膽氣來湊,經典的出海方式是扎個竹筏,系根繩,雇兩個提取了魚的基因會游泳的玩家拖著,像愛斯基摩犬拖著雪橇,然后就這么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了。

  那還用說,姜若暗忖,一個大浪打過來,當然不復還。

  “不是大浪!”一臉麻雀,不是,一臉雀斑的顧客小哥猜到了姜若的腹誹,爭辯,“這片海域風平浪靜的,哪有浪?”語氣憤憤,仿佛死于平平無奇的翻船溺水是對勇士兄弟的污蔑。

  后來不會游泳的玩家就不敢出海了。奇的是,即使會游泳的玩家,也常常不復還。

  “是怪物作祟!”雀斑小哥斬釘截鐵道,“不知道什么怪,唱著邪門的歌,聽了就迷失方向,被引到海溝里去了。”

  “塞壬的歌聲?”姜若挑挑眉,心里偷著樂:怕不也是耳道寄生蟲?

  “說了半天這生意你到底接不接?”

  “接啊。”姜若語氣輕松。

  然而這次姜若猜錯了。

  離開海岸線不遠,用驅蟲葉子塞住耳朵的他,仍然聽到了那聲音。

  鯨魚用這種聲音召喚同伴。所有的海浪,魚群,與洋流,在這聲音里都仿佛有了韻律,那是一種人類很難理解的深海里的孤寂和皈依。

  提取了魚類基因的玩家,也會追逐這種聲音嗎?

  姜若本不會。只是此刻,他需要循著這聲音找到沉沒的所在。

  那聲音漸漸地近了。

  “塞壬”就在附近。可是“塞壬”在哪里?

  姜若正尋尋覓覓,一扭頭,眼底撞進一片白色,像一堵白墻。

  真的是一頭鯨魚。

  白鯨么?

  不太像。和白鯨比它的吻有點兒尖長,倒像海豚,可是海豚沒有這么大。

  鯨魚發現了姜若,歡快地游過來。

  不吃人的罷?姜若心想。

  鯨魚用腦袋頂一頂姜若,仿佛發現了新玩具。

  姜若沒有陪小孩子玩的經驗,有點兒僵硬。

  這頭鯨為什么與玩家為伴?它的鯨群呢?

  姜若聽過一個故事,有一頭鯨魚的聲音頻率是五十二赫茲,它的聲音對人類來說過于低沉,對其他鯨魚來說又過于高亢,所以它的歌聲從未得到過同伴的回應。它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

  這頭鯨是不是也是一樣?

  既過于低沉又過于高亢的聲音,只有提取了魚類基因的非人非魚的玩家能夠聽到,所以它便只好與玩家為伴。

  鯨魚引著姜若到了一條狹長的海溝,于是姜若看到了躺在海溝里的玩家們。

  鯨魚愉快地頂著那些玩家尸體,向新來的同伴介紹它的舊玩伴們。它不知道他們已經死了。

  姜若拽住其中一具尸體試圖拖到海面上去,但在半途被鯨魚截住了,它以為這是一種游戲。

  它不讓它的同伴離開,于是它的同伴要淹死了。

  它不知道它在傷害它的同伴。

  鯨魚像一堵巨大的墻壁橫亙在海底與海面之間,如一個撒嬌的孩子,游戲的姿態天真無邪,卻殘忍而頑固。

  怎么辦?

  殺了它。

  這是唯一的辦法。

  鯨魚親昵地用長長的吻蹭蹭姜若。

  真的要殺掉它嗎?

  怎么殺?

  姜若唯一的武器是別在腰間的一截巨獸斷骨,足夠鋒利,但對于體型巨大的鯨魚,恐怕并不致命。

  貯存在胸腔中的氧氣已經不多了。再不想出辦法,自己也將成為海溝里死去活來的倒霉鬼之一。

  突然有陰影從姜若的頭頂掠過,接著是“哧”地一聲,一片紅色代替了白色,血霧在海水里暈開,姜若覺得身上黏糊糊的,有點疑惑:我還什么都沒做呢?

  鯨魚被拖曳著上浮,白墻移開了,姜若仰頭,終于看到海面上梭形的陰影。

  是船。捕鯨的船。

  原來鯨就是淑土族要捕的大魚。

  類似錨的東西深深嵌在鯨魚體內,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鯨魚掙扎著想要下潛海底,但每每被拖回去,循環往復,血便越流越多。終于它意識到了傷害的來源,開始嘗試撞翻那條船,但傷勢限制了它的速度,每每靠近,那船就會加速擺脫。

  姜若趁機浮出水面。海面上漂滿血紅色的泡沫,姜若一頭一臉的血,濃重的腥味刺鼻。

  雖然也一度想要殺死鯨魚,但眼前的場面之殘酷還是讓姜若本能地感到憤怒。他嘗試向鯨魚游去,看看有沒有可能割斷繩索,但是這場追逐中鯨魚帶起翻涌的海浪,姜若只能勉強地維持著平衡,根本控制不了方向。

  拖垮一條鯨魚所需的時間是漫長的,這場追逐從黃昏持續到夜暮。大海龐大的體量讓降溫滯后而遲緩,但海水也已經非常刺骨,讓姜若想起沉沒的泰坦尼克號。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捕鯨船沒有沉沒。在夜色漸濃的時候,一船一鯨迂回地接近了淑土族的島嶼。

  淑土族終于把巨大的鯨魚拖上陸地時,島上爆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聒噪刺耳的歡呼。

  人群向著捕鯨船靠岸的地方聚集,指指點點嘖嘖稱奇。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鯨魚艱難地翻轉了身體,背上的孔暴露在淑土族的視線里。

  淑土人像被捏住脖子的雞,歡呼聲戛然而止。短暫的靜默后,歡呼變成了尖叫。

  巨量的海水從孔里噴了出來。

  不知道鯨魚在追逐的過程中喝了多少的水,整個魚身似乎都鼓脹起來,此刻它把全部的水連帶著自己的血都瘋狂地都噴了出來。

  一條鯨能噴出多少水?誰也不知道。何況這是“山海經”的世界,它不是真的鯨魚。

  淑土人習慣性地開始躲避,像往日躲避冰雹和大雨。但從來沒有這樣的大雨,好像整個大海的水通過鯨魚的身體向著一座小小的島嶼沒頂而來。

  黑色的天空被黑色的大海取代,海是倒過來的天。

  這個島面積不小,也許即使如此也不會立即被淹沒;但這里是一日一寒暑的大荒,在夜里,噴上島的水很快地開始結冰,于是變得致命。

  冰漸漸地覆蓋了島嶼,從鯨魚擱淺的地方開始蔓延,夜色中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條移動的線,像乞力馬扎羅的雪線。這場景與當日姜若和大肖在不周山水澆鴕鳥異曲同工,只是遠比那更為殘酷。

  海水像死神的判決,落地成冰,島上所有的生靈都雨露均沾。

  舉著魚叉的男人驚叫著被凍住了。

  海水灌進屋里,女人把孩子使勁地抱在懷里,但依然于事無補,不過是延緩了孩子的死亡。

  巫祭維持著祈禱的姿勢,但神靈已經聽不到他的禱告。

  夜色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垂死的表情也模糊。在最后一個被澆滅的火把最后的余光里,隱約看到海水里混合了血,于是凝結的冰里呈現絲絲縷縷的紅色,像一根根詛咒的血線。

  ......

  當姜若登上島嶼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一片莽莽的冰原,所有曾經鮮活的都被凍結。而這和寒荒插在朱木林里的人偶又是不同的,這種凍結只是暫時的,就像少年時姜若在濱城看見的冰雕。在太陽升起后這里的一切就會開始融化,然后引來大群食腐的鳥獸,尸體迅速腐敗,幾天之內這座島就會重新被大自然占據,再沒有淑土族生活過的痕跡。

  姜若走近鯨魚。鯨魚碩大的頭擺在陸地上,終于也以半擱淺的姿態凍結了。

  姜若手撫上凍結的龐大身軀,系統提示:發現完整幼鯤,是否提取基因?注:幼鯤尚未死亡,提取基因不消耗經驗值。

  姜若一驚,它還沒有死?

  顧不上回應系統,姜若雙手使勁地推著幼鯤,想把它推回海里去。幼鯤試圖發出微弱的聲音,但沒有了海水作為介質,姜若沒有聽到。

  巨大的身軀紋絲未動。

  姜若停住了手。

  冷靜想想,他很快意識到了這種行為的徒勞。即使一條幼鯤,也不是一個人能夠推動的,何況現在它已經和島嶼凍結在了一起。

  救不了它。

  那還能做什么?

  冷靜下來的姜若也變得無情,他調出系統面板,點中“是”的按鈕。

  熟悉的DNA鏈開始翻轉,一剎那仿佛整片大海都撲面而來,鯤的歌聲在腦海中反復回旋,漸漸地產生了某種共振,全身的肌肉和骨骼也開始作響,卻并不痛苦。

  幼鯤還在發出微弱的低沉的聲音,但這一次姜若好像真的聽懂了,它在輕輕地呻吟,呻吟中還有一絲隱隱的高興。它報復了殺死它的人,所以很高興。

  姜若張開雙臂抱住幼鯤。它太大了,姜若只是抱住了它長長的吻。幼鯤好像更高興了些。

  死去的島嶼一片枯寂,但深海的聲音卻在耳邊放大。在幼鯤最后的幻覺里,他們不是擱淺在陸地,而是置身于大洋,一如之前玩鬧嬉戲。

  姜若覺得自己真是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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