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中的幕簾被拉開,風雪掠面,紅吟瞧著纖阿的動作,眨眨眼。
這姐姐一幅后悔的模樣,自己有這么討人厭嗎?在她的視角,纖阿身體繃緊,瞧著就十分的緊張。
紅吟已經嘗到了暖意,而且她覺得與纖阿交談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兒,自然是不想離開。
“外頭還下著雪呢,姐姐你該不會是…想讓我下去吧。”紅吟說著雙眸睜大,拿起桌面上自己的酒盅,隨著她的“不安”,酒盅中的提月桂花釀晃動著,些許酒漬自杯沿溢出,順著紅吟的手指流淌到她的手腕上。
別的不說,紅吟裝“可憐”還是有一手的,雖然她平日里在比她小的姑娘面前溫柔而可靠,但是面對年齡大的姐姐,裝可憐也算得上是春風城姑娘人人都會的技巧。
纖阿現在完全沒有心情去評價紅吟的演技,她覺得她吃下的、已經化作靈氣的點心都變成了利劍,將她捅了個通透。
不小心吃了本該屬于元君的點心,是什么罪?
纖阿面色平靜,默然不語,她的視線穿過車廂,落在自九天之上飄落而下的殘破雪花上,有北風吹過,殘雪便融化在風里。
于是整片美麗的天地在纖阿的眼里忽然就變得破敗起來,似是周遭的環境重新變成了冷清且殘破的月宮。
她不想變得像是雪花一樣,不想離開春風城回到孤寂的地方,更不想姑娘不高興。
纖阿回頭看了一眼紅吟,她心想不是這個妹妹的錯。
紅吟見纖阿看過來,取出手帕輕輕擦拭自己手上的酒漬,目光在纖阿胸襟處濕潤的衣裳上一掠而過。
雖然纖阿有披著她的外衣,不過酒水灑下來卻沒有灑在她的外衣上,只弄濕了纖阿自己的衣裳。
紅吟說道:“原來姐姐不是要趕我走。”
纖阿壓低了聲音發出微弱的動靜,這算是給了紅吟一個回應。
紅吟收起了那裝出來的不安,帶著盈盈的淺笑說道:“我就說姐姐是個好人家…等等,您拿鞭子做什么。”
紅吟輕輕往后靠了一些,無他,纖阿手里攥著的長鞭有些駭人,若是抽在人身上,怕不是當場皮開肉綻。
纖阿沒有回應紅吟,而是躬身穿過車廂和紅板的幕簾,來到馬車頭處坐下。
“駕。”
纖阿手握長鞭,揮手抽在馬兒的身上,看的紅吟心肝一顫。
馬兒吃了一鞭子,卻沒有發出叫聲,只有車輪開始轉動。
紅吟感受著周圍的風景開始轉變,她拾起來地上的酒杯,瞧著自己已經打開的酒壺,問道:“姐姐,還吃酒嗎?”
自然是不吃了。
所以雖然紅吟是在問,不過在問的同時就將酒壺和酒盅重新收了起來,經歷了方才的變故,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香氣,淡淡的酒水味道混合著冷冽的風在屋內繚繞,靜心凝神的情況下,讓人情不自禁的就產生一種身心舒適的感覺。
“去買點心。”纖阿轉過身,胸襟上的酒漬明顯,她認真說道:“我帶了銀子。”
紅吟也不傻,稍稍想一下就知道纖阿為什么而慌張了。
她認真說道:“點心我還沒送給杜七呢,姐姐吃的是我的,不是她的。”
“吃了就是吃了。”纖阿抓著韁繩的手微微用力,內心慶幸發現的早,她還是來得及彌補的,隨意害怕的那陣子過去了,也就冷靜了下來。
紅吟心想這個姐姐還真的是喜歡杜七,不就是吃了點點心嗎,可至于。
罷了,想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那些對杜七有好感的姑娘身上,也是一樣的害怕掉杜七的好感吧,便覺得沒有什么好驚奇的。
“點心是在紅鸞街買的。”紅吟給纖阿指路,同時說道:“也不用姐姐出錢,我再給杜七買上一些點心就是了,方才的算是我請姐姐的。”
不該是算,本來就是她請纖阿的,畢竟…不管用什么樣的方法,只要在姑娘的身上找到了樂子,給一些好處也是春風里的規矩。
纖阿想要說什么,卻被紅吟打斷,只聽紅吟毋容置疑的說道:“這里,姐姐聽我的。”
纖阿嗯了一聲。
對她而言,只要元君依舊有點心吃就行了…其他的也不重要,只要不耽誤元君吃點心,方才發生的事情就可以不存在。
元君只知道她想要知道的事情,所以纖阿知曉只要有吃的,元君不會知曉自己吃了她一盒點心的事兒。
車輪滾滾,雪花飄落,馬車行駛的十分穩當。紅吟不用抓著一旁的扶手都可以穩穩的跪坐在車廂里。她待了一會兒后干脆挪到了車廂頭部,近距離的看著纖阿的側臉。
經過了這件事,她對于纖阿又多了一些細微的了解。
“姐姐…真是奇怪的人。”紅吟說道。
“妹妹才是奇怪的人。”纖阿認為在她身邊會接二連三的發生讓人無法冷靜的事情。
“姐姐真好看。”紅吟瞧著纖阿的側臉,忍不住夸獎道。
“我其實不好看。”纖阿又說道。
真實的月亮不好看,但是有一層紗籠罩著,所以好看,歷代人瞧見的只有戴著面紗的她…杜七認為人的內心是決定這個人好不好看的依憑,在這一點上,纖阿繼承杜七,認為自己從內在上來說,不是好看的人。
“是不是好看的姑娘,只要去浴室看上兩眼,就全清楚了。”紅吟瞇著眼睛說道。
纖阿眨眨眼,內心的不平靜因為紅吟主動岔開話題而減弱了少許。
只見紅吟瞇著眼睛說道:“姐姐的衣裳濕了,可今晚還要接我們出行,一會兒隨我去七姨家洗洗吧。對了,換洗衣裳的事兒姐姐不用擔心,七姨那兒誰都能來住,各種尺碼的衣裳都有,我目測,姐姐的尺碼錯不了多少。”
“…”纖阿一怔。
這是她第一次被元君身邊的姑娘邀請…新奇之后是本能上的抗拒。
元君身邊的姑娘一個比一個麻煩,一個紅吟都這般可怕了,若是讓她被這些姑娘圍住,纖阿認為自己都見不到明日的月亮。
“姐姐可別拒絕,在十樓里,似姐姐這般內向是很吃虧的。”紅吟非常喜歡纖阿干干凈凈的性子,于是決定主動幫助纖阿融入十樓的圈子,她笑著說道:“姐姐既然這么喜歡杜七那妮子…就要努力克服害羞才行,今個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隨著紅吟的話語,馬車出現了輕微幅度的波動。
纖阿在猶豫要不要讓紅吟閉嘴,她還是覺得紅吟只要說話就…很可怕。
但是纖阿也很矛盾,因為倘若紅吟真的不說話,她也就不會知道自己吃的點心是給元君準備的,也就不會有機會彌補…那才真的是闖了大禍,不像現在只是虛驚一場。
猶豫著,纖阿最終還是沒有讓紅吟閉嘴,不過她也沒有回應,紅吟說她的,自己裝聽不見就是了。
“阿纖姐姐,你放心,憑你的性子,她們一定都很喜歡你。”紅吟只當纖阿內向,在她看來,能夠連杜七的點心都這般在意的姑娘,對杜七的一定是喜歡到骨子里的,所以這時候拿杜七勾引她準沒錯。
而紅吟主動幫助纖阿也不是一點私心都沒有的。
解決杜七和杜十娘的糾結關系,在將杜七弄臟上纖阿排不上用場。可是優秀的男人找不到,好看的姑娘可是一抓一大把,而在春風城里纖阿這樣清楚的姑娘十分罕見,所以十娘如果知道了杜七被這般的干凈人愛慕著…多少會有危機感的吧。
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危機感,紅吟都不會放棄。
馬車晃動,跪坐在車廂的毯子上,紅吟的長發微微搖擺。
于是她往前挪了一些,掀開面前的簾子衣角,說道:“今個是慶功宴,被邀請的人都是要給面子的。”
纖阿現在只想早一些將點心買回來,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應該怎么拒絕紅吟的“盛情邀請。”
這個妹妹也是真的不拿自己當外人,杜十娘和石閑的慶功宴,她卻儼然一副主人的模樣。
“姐姐別急著拒絕。”紅吟聲音微微抬起了一些,聲音似是風兒一般送進纖阿的耳朵中:“姐姐難道就不想和杜七一起用餐嗎?我是說在一張桌子上,姐姐該是還沒有見過那丫頭吃東西的模樣吧…”
紅吟認為只要是喜歡杜七的姑娘都不可能拒絕的了這種誘惑。
而果然,她見到纖阿握著韁繩的手一僵,便胸有成竹的笑著。
吃東西的杜七咳是很可愛的,看了絕對不吃虧。
“…”纖阿深吸一口氣。
和元君在同一桌用餐?
她只是想想就心臟一緊。
身份的差異先不提,若是吃同一桌子的菜…這不就等同于將元君的菜給搶了嗎?
“我可不敢。”纖阿如實說道:“這也很沒有規矩。”
“姐姐在沒出息上,也和杜七很像。”紅吟吐槽著,隨后認真說道:“姑娘們很在意規矩,但是還請姐姐注意,姐妹之間就沒有不許上桌的規矩,在十娘的茶會上,如果不許誰上桌,那么有且只有石閑養的貍奴。”
纖阿瞧著遠處風雪中紅鸞街樓閣的屋頂,輕輕嗯了一聲,心想自己的地位可不就和貍奴沒有分別?
一旁的紅吟見一起吃飯沒有辦法誘惑到纖阿,也不氣餒,她還有辦法呢。
姑娘家,拉近關系的方法可是太簡單了。
沒有什么是一起洗澡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洗兩次。
“去七姨的院子,可是有機會和杜七一起沐浴的,姐姐就不心動?”紅吟瞇著眼睛,淺淺的笑著。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容易害羞的纖阿卻十分的平靜,她說道:“我與姑娘一起洗過的…這種事情也不奇怪。”
“是、是嗎。”紅吟一棒子打在了棉花上,疑惑的說道:“什么時候?”
“從淮沁回來的路上。”纖阿想著那一次,偌大的湯池中只有三個人,其中就有她。
怎么說呢,當時只覺得能和元君說上話就很緊張,沐浴不算什么,都是女兒家,又沒有壞了規矩,也沒有吃元君的點心,所以她一點都不害怕,心動…更是一絲一毫都沒有。
真要有心動,才是真的出了大問題。
紅吟用怪異的眼光看著纖阿,原來…這個姑娘比她想想的還要干凈,與杜七一起沐浴都不會有歪心思的那種,她追問細節:“是和杜七兩個人嗎?”
“還有十姑娘。”纖阿解釋道:“十姑娘邀請我一起的。”
“…十、十娘?”紅吟只感覺心口被大錘夯了一下,她眉尾一跳,差一點就沒有掩飾住自己的失態。
怎么還將十娘牽扯出來了,讓人意外。
紅吟羨慕的看著纖阿,心想她也想和十娘一起洗。
稍稍冷靜的片刻,紅吟對纖阿的認知又上升了一個檔次。
能單獨的…和杜十娘以及杜七這一對“母女”沐浴,這種機會簡直是千載難逢。換了她,怕不是能高興上許久,可纖阿提起這件事卻一點異樣的表情都沒有。
紅吟忽然有些自慚形穢,隨后…莫名的有些不服氣。
十娘那么好看,怎么有姑娘會對她不動心的?
她今個非要摸清楚這個姐姐的心思不可。
紅吟櫻口微啟,幾絲聲音傳出來::“姐姐平日里一個人睡?”
“嗯。”纖阿應聲。
“有抱著東西睡的習慣嗎?”紅吟說道:“似是我,偶爾喜歡抱著綠綺一起休息。”
纖阿搖頭。
其實她都沒有睡,只是躺著消磨時間。
“姐姐一會兒隨我去七姨的院子洗洗身子,我和杜七一起來照顧姐姐怎么樣?她按摩推拿和艾灸很有一手的,姐姐駕車也該累了。”
紅吟絲毫不清楚自己在是說什么過分的話,她依舊用言語誘惑纖阿:“關系好了之后,可是有抱著杜七睡午覺的機會的,那丫頭軟玉溫香的,比綠綺可強多了。我相信…即便是姐姐你,試了幾次之后,也會喜歡…”
話音還未落下,紅吟眸子中驚恐一閃。
紅鸞街前,駿馬嘶鳴,有馬車一個甩尾,車輪在積雪和雨水的混合物中留下了一道弧形軌跡,隨后整個車廂重重的砸了一側的磚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