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娘只是隨口所言,卻不想倚石仙子忽然出言詢問,她蹙眉說道:“太平就是太平。”
“這世道從未真正的太平過。”倚石仙子的嘴角帶著一抹笑,可仔細去看,她連眉毛都沒抬一下,身上充滿了壓迫感。
“桐君,你想要的太平可是春風城這般平靜的日子?”
“一點點,不全是。”祝平娘莫名不敢去看倚石仙子的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么。
“明燈的姐姐在街上被人險些侮辱,這樣的世道可算太平”倚石仙子問。
“什么世道都少不了渣滓,想要每個人都良善那是不可能的。”祝平娘搖頭:“阿淺,我只是要平安,不是書生繪出的天下大同景。”
“古今皆平想要的太平,窩在春風城可見不到。”倚石仙子盯著祝平娘,認真說道:“空有一身本事,在春風城渾水摸魚?桐君,想要的東西要自己去爭取才行。”
“你少和我講大道理。”祝平娘明白了倚石仙子的意思,她嗔道:“我這不是已經去幫你了,偶爾也讓我歇息歇息。”
倚石仙子抓住祝平娘的衣裳,攥著那雙連杜七都覺得好看的手,將其放在自己的心口。
祝平娘感受著倚石仙子逐漸加速的心跳,一愣之后,終于認真了下來。
阿淺在緊張。
“你怎么了。”祝平娘詢問道。
“重點不是這兒,是心。”倚石仙子抬頭看著東方金光乍破,對著祝平娘那清澈的眸子說道:“九霄上仙所言劍之道難走…可居士便是實打實的劍仙…修仙求得是什么?超脫還是長生?在我看來這些都是虛的。修仙從名字上就知曉,我們是為了成仙。”
只有成仙了,才能定格時間,將有限的道路化作永恒。
“修仙本來就是為了成仙。”祝平娘應聲說道。
“我想成仙。”倚石仙子看著祝平娘。
祝平娘反過來抓住倚石仙子的手,垂著眸子說道:“誰又不想成仙呢。”
“祝桐君想成仙,祝平娘不想。”倚石仙子說著,輕輕一拉扯,祝平娘便一個踉蹌撲在了柜臺上。
“你輕些。”祝平娘嬌聲道。
倚石仙子眸光閃爍,指甲下意識地切在指腹上。
她喜歡桐君,可不喜歡這樣的桐君,現在的桐君…即使開仙路的機會就在眼前,她也登不上去。
西苑長青樹結成一排,有嘰嘰喳喳的鳥鳴聲自樹上傳來,落入倚石仙子耳中,只覺得聒噪。
“是時候撿起你的心境了。”倚石仙子嚴肅的說道:“我可不想一個人成仙去過那孤零零的日子。”
“成仙?你想得也太遠了…多少年才出一個仙人。”祝平娘明白了另一半的意思,原來是她這般自甘墮落、吊兒郎當的態度讓阿淺不舒服了。
也是,阿淺最大的追求是成仙,帶領絕云宗重回第一劍宗的輝煌。
在這個前提上,她其實是個害怕一個人的姑娘,如果自己能陪著她一起走仙路…對于阿淺來說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大爭之世,出幾個仙人也不過分。”倚石仙子似是有些惱了:“你是我們幾個中天賦最好的…卻賴在這兒算什么賬。”
倚石仙子抓住秋水樓的賬目,想要將其撕了,可擰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下的去手。
她不是任性的姑娘。
“好了,我知曉你的意思。”祝平娘接過倚石仙子手里的賬目將其放在桌面,旋即無奈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沒有努力,可我不只有阿淺你,青蘿…十娘…紅吟都是很重要的丫頭。”
祝平娘說著想要抽出自己手,可倚石仙子攥的太緊,她只能又說道:“仙路難走,換一種生活方式也沒什么。”
“我只有你一個人,你卻有那么多在意的姑娘。”倚石仙子眸光微閃,視線在祝平娘的臉上停駐:“倒是個風流的琴師。”
“可不是一個人,這不是還有連丫頭。”祝平娘說道。
連韻?
倚石仙子一愣。
“看吧,這就是入世的魅力。”祝平娘笑著,隨后說道:“阿淺,你放寬心,我修的是音律一道,和你這樣的劍修不一樣,不用深陷險境的。”
對于祝平娘來說,生死邊緣的游走并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她想要更進一步,需要心境之上的突破,所以做想做的事情、人間百態才是她的修煉。
“你說著騙鬼的話。”倚石仙子雖然覺得祝平娘的話有道理,可還是不甚相信:“你瞧瞧現在的你,哪有以前的模樣?要知道…魚行舟見了你都不敢認。”
按照祝平娘的話,她從仙子墮落成倌人是修煉?可怎么瞧祝平娘都比以前弱的多。
練心也沒有這么練的。
“阿淺,與我而言,熙熙攘攘也是道。”祝平娘摘下頭上一根流蘇金釵,一頭烏黑的長發傾斜而下,她曲直在金釵上輕輕一彈,只聽得“錚”的一聲,波紋如水般擴散。
這聲音若一聲黃鐘大呂砸在心上,讓倚石仙子的神志出現了一瞬間的潰散,再回過神來,便身心舒暢,念頭通達了幾分。
“怎么樣?”祝平娘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
“這就是你的修煉?也不過如此。”倚石仙子哼了一聲,扒拉著祝平娘的身子讓她轉過去,隨后取出一根劍氣做的發箍將她的長發束成了一個馬尾。
“阿淺,我也沒有耽擱修煉,若是能成仙…誰不想成仙…只是仙門不開,仍需努力。”祝平娘感受著倚石仙子溫柔的替她綁著頭發,說道:“說不定…我整日和十娘打牌,去找杜七做艾灸,混著混著…就念頭通達,開了仙門…我師父說過一句話,走音律一道,悟了就是悟了,不然…縱然是日日夜夜的修煉,也難以寸進。”
“你師父?他都死了幾百年了,還是咱們一起揚了他的灰。”倚石仙子說道:“他當初選你做爐鼎,我恨不得再殺他一次…拿他的話來說服我,怎么…做了幾年小班主,腦子還不靈光了?”
“師父就是師父,若不是他動了歪心思,我還蠻喜歡他的。”祝平娘露出一抹懷念之色,旋即說道:“回頭瞧瞧,他教我的東西沒有錯的地兒。”
“你倒是說說,這世上可有人做艾灸做著做著能成仙的?”倚石仙子氣道。
“杜七的艾灸舒服嗎?”祝平娘反問。
“…”倚石仙子語氣壓低了幾分:“舒服是舒服。”
“那不就得了。”祝平娘眨眨眼:“你修你的劍,我煉我的心…”
祝平娘語氣一頓,心道有些事情還是不和倚石仙子說的好。
比如…她在道宮的經歷,十娘的經歷。
若是道天君晚幾天死。
若是十娘死志萌芽后,投海成了…
保不齊自己還真的開了仙門。
現在能過好日子,誰愿意去過苦日子。
“我不懂你的道。”倚石仙子說道。
“放寬心…”祝平娘正要說什么,身子一僵。
只見倚石仙子纖細的手指輕輕一彈,一道艷麗的劍光從祝平娘腰間切了過去,祝平娘和房間毫發無損的情況下,那劍氣又虛轉實,耀眼的銀色劍漿從天而降,遮住了東方的金光。
“我想殺你,你已經死了。”倚石仙子認真說道:“還是生疏。”
“這可不算。”祝平娘甩了甩頭發,嗔道:“你動手和旁人能一樣?你想要我的命,給你就是了。”
她不會對阿淺有防備,即使感覺到了她要動手,也沒有反抗。
“阿淺,你還是小孩子嗎?我的紫府識海都讓你逛了個遍了,還玩這種小把戲。”祝平娘呵呵笑著。
“…桐君,你方才哪怕擋一下,讓我安安心不好嗎?”倚石仙子也氣笑了,她都給這個女人臺階下,怎么不知好歹。
祝平娘說的興許是對的,所以如果她擋了,倚石仙子也就跳過這件事兒,當做她沒有懈怠修煉,卻不想什么都沒試出來。
不對,也試出來了。
試出來了信任。
理智告訴倚石仙子她該生氣,可偏偏一點也氣不起來,反倒是吃了蜜一樣,面上忍不住起了幾分笑意。
這么一鬧,氣氛反而輕松了不少。
“應該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數,反倒是阿淺你才是我和少君的希望。”祝平娘慵懶的趴在柜臺上:“你成仙了,我們好跟著喝湯。”
“喝你的茶吧,這就是你要的太平。”倚石仙子說道,打開身后的柜子,從里面取出一朵糖漬花瓣,咬了一口后瞧著她。
“呵…太平。”祝平娘忽然說道:“方才阿淺你問我什么是太平?”
“那是你要的,不是我問的。”倚石仙子驚詫道:“味道不錯,是特意給我準備的?”
祝平娘甩了倚石仙子一個白眼,自己要說正事的時候,她反倒是吃了起來。
于是祝平娘將手探入倚石仙子的衣擺出,捏住里面精致的衣裳使勁朝下一拉,嗔道:“聽我說。”
“…”倚石仙子無奈的提起肩帶,咽下口中食物:“你說就說,我聽著呢。”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是《春秋》所言,黔首脩絜,人樂同則是《始皇紀》所言,說到底的太平也避不開安居樂業四個字。”祝平娘說道:“這世上從沒有真正的太平過,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這倒是實話。”倚石仙子點頭,歷代那么多仙人出現,可亂世還是亂世。
“所以古今皆平只是一個笑話。”祝平娘揉了揉眉心,說道:“這號不要也罷,過的舒心就是我要的太平了。”
見祝平娘面露疲態,倚石仙子忽然有幾分心疼,她安慰著說道:“我也不知道該說桐君你是沒出息還是看的太通透了,罷了…陪著姑娘打打巧牌,做做艾灸也沒有什么不好。”
“若是世上能有一個人比所有人都強大,說不定,真的會有太平的一天。”祝平娘瞇著眼睛說道:“不然…單單是道宮和佛門的爭斗便停不下來。”
“你說的人也不是沒有,淮沁那位不就是。”倚石仙子說道:“他也做不到萬世太平。”
“始皇的能力還不夠。”祝平娘指著清澈的天空:“要能讓漫天仙佛都低頭,按照他的規矩行事才行。”
“一言堂可稱不上太平,沒有人能夠絕對的公正。”倚石仙子想了想祝平娘的意思,提醒道:“真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世道才算是真的完了。”
“對吧。”祝平娘忽然笑了,她口風一轉:“所既然真正的太平盛世不存在,咱么只管晶瑩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尊上不就是這樣護得春風城和淮沁。”
“呸,感情你在這兒等著我呢。”倚石仙子杵了祝平娘一下。
“管好自己就行,沒有那個能力就老實一些。”祝平娘看向玉觀樓的方向,低頭說道:“所以我很喜歡尊上行事的方式。”
“你喜歡他,親自去給人家續弦不就行了?”倚石仙子嗔道。
“這可不行,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我呢。”祝平娘伸了個懶腰,旋即說道:“好了…今晚什么安排,趁著九華山的人還沒有來找麻煩,這來之不易的安定,過一天可就少一天。”
“吃酒,還能有什么安排。”倚石仙子已經不想和祝平娘說話了,這個女人從入了春風城后,說話也好、行事也好太過滑溜,讓人惱的慌。
“你方才提醒我了…杜七的醫館不開了,我還想試試艾灸…”倚石仙子看向祝平娘。
“那就去找十娘,明個我帶你去,準備好銀子就成。”
“…我沒錢。”
“看我干什么,我也沒錢。”
祝平娘說著,蹲下將自己的賬目藏了起來,再起身的時候看著倚石仙子無奈的表情,心道這就是她想要的太平。
熙熙攘攘也是道。
窗外的劍漿太過刺眼,杜七便起身關上了窗子。
她不知道什么叫太平,就好像她一開始不明白什么是亂世一樣,她眨眨眼,心想和十娘在一起就是太平。
杜七又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所有人都厲害。
她上頭有十娘管著,十娘頭上有七姨管著,七姨…七姨…
杜七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滯。
難道七姨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