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七總說杜十娘好看,所以杜十娘越來越好看。
杜十娘卻很少夸贊杜七,不能說看習慣了,更不是不喜歡杜七,只是性格使然,杜十娘不是那么膩歪的性子,就好像石閑總是不滿杜十娘喜歡把事情都藏在心里,你問或是不問,她都不會說…好事也就算了,若是壓力便會不斷的積攢,到最后“砰”的炸的稀碎,傷到她自己,也傷到她身邊的人。
杜七望著鏡子中年長了幾歲的自己,捂著心口,感受著心跳加速,不免的有些慌張。
她很少會慌張。
從有記憶中以來,所有的心慌全部是因為杜十娘…
今日見到了海棠,又一次了解生命之脆弱的杜七十分不安,杜七便無法想象她一覺起來,再想看到十娘時只能像今日一樣去壞規矩。
因為生命如蟬,所以杜七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更喜歡身邊的姑娘,也讓十娘更喜歡她一點。
盡管十娘之外的人經常說她很漂亮,可哪怕是翠兒在杜七心里的地位…比起杜十娘還是差了許多的。
杜七想要摸摸自己的臉。
不開玩笑的說,她是真的以為以前的自己沒有女兒家的魅力——說的就是現在鏡子里那讓自己憑空長了數歲的面容。
興許是因為入了春風城總是有人夸贊她可愛,也是入了春風城之后才有人喜歡她…所以杜七自然的產生了“可愛”等同于“好看”的想法,再次之前,她說的“好看”…一直以來指的都不是樣貌,而是人性中的指尖熒火。
溫暖、稀少而明亮。
杜十娘真正吸引到她的是什么?
有溪水邊的洗腳。
更多的是七姨的那一碗面,杜七很喜歡杜十娘和七姨之間不是母女、更勝母女的情感。
會產生這樣的審美這也沒有辦法,審美這種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就和世界觀一樣,只要你活的夠久,那么這觀念就在崩碎和重建中循環往復。
在走出竹林之前,她是懶散的姑娘,世界觀什么的就沒有形成過,了不起知道景色很好看。買東西需要付錢。
初步有了女兒家情思、身邊還全都是杜十娘、石閑這種姑娘,潛移默化間,杜七自然會想的多一些。
就好像鏡子中這個略顯陌生的自己一樣,以前的她一點也不可愛,十娘…可能不會喜歡。
“…”杜七抬頭,想要抿嘴,不過最終還是忍住了,使勁跺腳,一陣繡花鞋落在木頭上發出悶響。
今日是很重要的慶功,她一定會記得很久…所以好好打扮讓十娘高興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若是不能夠讓十娘喜歡,她一定會很失落。
可是…
秦淮就等于是海棠。
秦淮在動作,就等同于是海棠在自她面上涂抹,現在的杜七并說不出拒絕的話。
輕輕嘆息,杜七雙手放在腿上,端坐,靜靜等待著秦淮回來。
秦淮回來的很快,她在翠兒驚訝的目光中拎著一個包裹上樓,推開門將包裹直接丟在地上,解開后,里面是一套一套錦衣。
“都是披羅居今年的款式,是最好的繡娘縫制的,我每一樣都拿了點,七姑娘,你站起來,我比劃一下。”
杜七起身后,秦淮拿起一件橙紅色的連衣裙在杜七面前比劃了一下,先點頭,最后搖搖頭。
因為杜七穿什么都好看,所以她的第一反應是很合適,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橙紅色并不適合杜七,像極了即將炸裂開來的爆竹,她給杜七的口脂本來就顯得嘴唇有些薄,在換上這樣的裙裝,莫名的就產生了暴躁的氣質,讓杜七看起來有些駭人。
就算再好看的衣裳,如果讓杜七看起來很難相處,那么就沒有意義。
風格太硬了。
“七姑娘,試試這件。”秦淮將手中的大紅色長裙遞給杜七。
“嗯。”杜七換上衣裳。
“…”秦淮眼睛一亮,接著說道:“還是差了點什么…再試試這一件淺綠色的。”
“果然,七姑娘是我見過的,第二個穿綠色可以這般好看的姑娘,咳…試試這件鵝黃色的小裙子,應該也不錯。”
“紅白相間也很有味道…”
“嗯,青色是目前最合適的,只是姑娘平日里就一直穿青色,咱們今日還是換一個…”
“棕色?太沉悶了,七姑娘,試試這一件紫色的廣繡云裳…”秦淮拎著一件華美、繡著金絲的衣服,興奮的說道。
杜七:“…”
火盆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火星飛濺,伴隨著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屋內的溫度莫名提升了好幾個點。
杜七不斷的適著衣裳,她一開始還有些抵抗,后來都有些麻木了。
盡管已經有些時日沒有去披羅居打工,可秦淮眼里的光她再熟悉不過…說起來,自己就那么像是換裝人偶嗎…每個姑娘都這么興奮。
嘆氣。
說到底,杜七是真的不明白,指揮別的姑娘換衣裳有什么好興奮的…又不是自己穿。
想著,杜七一愣。
換一個思考的角度,如果將她放在秦淮的位子上,將這個換裝人偶變換成十娘…
懂了。
杜七所有的疑惑全數消散…如果能夠像這樣給十娘挑選衣裳,她一定會更高興,怎么看也看不膩。
“嗯…”杜七一邊穿上秦淮給她挑選的長裙,一邊想著讓杜十娘這么做的可能性。
不可能。
幾乎沒有希望,十娘一定會拒絕,而且一定會說她癡心妄想,若是有外人在,為了維持她的威嚴,說不得還要動她兩下——當然不會用力就是了。
杜七滿腦子都是杜十娘,精神恍惚間,就聽見秦淮在她耳邊吵鬧,微微抬起頭,便見到了秦淮激動的神情。
“對,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件了。”秦淮興奮的瞳孔都在輕顫,顯然,她方才也不是純粹的將杜七當做換裝人偶,也是有很認真挑選的。
此時的杜七穿著一身黑白混色的長裙,大氣靜雅,神色的緊身束腰很寬,勒緊之下,更添幾分高挑。
黑色和白色的裙裝,搭配杜七略顯暗淡的肌膚好立體的妝容,存在感不高,看是仔細去看卻能感受到一股驚怖的美。
黑色和白色混合著杜七的氣質,達成了一股子微弱的平衡。
秦淮腦海中閃過的也是“均衡”二字。
不知道為什么,秦淮覺得這種黑白交織的顏色無比的適合杜七,她看了一眼,就產生了確認的念頭。
這就是最適合杜七的顏色。
這就應該是杜七原本的顏色。
杜七看著鏡子里以黑色為主色調的衣裳,輕輕嘆息:“秦淮,這衣裳…怎的有些像是道袍。”
“七姑娘說什么呢,這分明是裙子,道袍不是黃色的?我選的衣裳一沒有直領、大襟,二沒有暗擺,哪里像道袍了。”秦淮十分滿意這黑白長裙,完美的映襯了這份冷艷。
“我說的不是道士的道,是道路的道…算了,都是一個字。”杜七不知道應該怎么解釋,便放棄解釋。
所謂“道”袍,是她最早十分穿的衣裳。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這一黑一白的互動關系就是天地間的第一個規矩,曾經被她穿在身上用來蔽體,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將規矩穿在身上。
喜歡青色的契機,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所以杜七對于黑白的衣裳印象很深刻,她伸手摸著衣裳細致的布料,歪著頭回憶著什么。
七姑娘可太好看了。
秦淮相信,此時的杜七即使不帶面紗走在街上,那孤傲、冷若寒霜的模樣也不會有人敢接近她…連她被杜七看了一眼都自慚形穢,更不要說一些本就抱著污穢想法的男人。
“不是道袍就行,只是這顏色…”杜七眨眨眼。
黑白?混沌?
黑白是這世界上最本質、最純粹的顏色,代表著天地至理與萬物均衡,某種意義上,秦淮很有慧根,這顏色的確比青色要更加的適合杜七…畢竟杜七一直以來就是黑白混沌的模樣。
漠視萬物,是對是非,是黑是白,對杜七來說都是暗昧不清,不用特意分清的東西。
可那是以前的杜七。
她入了世,早就不似以往的混沌和公正,所以這顏色穿在她身上就很違和,就好像在諷刺她的不守規矩一樣,怪怪的。
“七姑娘不喜歡?明明很好看的,知白守黑,多美的詞兒啊。”秦淮站在身后調整杜七黑色的領子,將一些長發從背后拉扯出來,同時說道:“畫畫講究留白,白色具有天和水的意涵,穿在七姑娘身上…像極了一幅畫。”
一幅十分美麗的畫。
“不止是畫,琴弦明而透光,棋子天元抱黑驅白,書法揮毫也是黑白相間…七姑娘,我說這顏色集琴棋書畫的特點與一身,很有女子六藝的特點,也沒錯吧。”
秦淮笑著。
“…”杜七深吸一口氣,眼角微微抽動。
明明就很牽強。
可是秦淮真的是很能說的姑娘,這種論調讓她想到了當初給她介紹“劍道”的李青蓮,一口的“劍膽琴心”讓她對劍道有了幾分好感。
說起來…
劍道難走,可應該拓寬了不少,不過好像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云姐姐也沒有突破。
應該是自己并未真的認可“劍膽琴心”的緣故。
然后就是下棋。
杜七垂下眼簾。
她沒有下過棋,她見過旁人下棋。
她可不是棋手。
棋手是要有人對弈的,沒有人對弈算什么棋手,可要說她是棋盤,聽起來總是有幾分奇怪。
杜七覺得琴棋書畫她都會學,十娘該是能陪她下上許久。
杜七在亂想的同時,秦淮一點舍不得移開視線,如果不是知道杜七的性子以及現在這副孤高的模樣也是她親扮出來的…只怕她已經無法做到和杜七正常對話了。
“相信我,十姑娘一定會很喜歡…畢竟,知其白,守其黑,也是春風城姑娘們為人處世的核心。”秦淮篤定的說道。
“十娘會喜歡?”一聽到這句話,杜七就猶豫了,她斜著抬起頭瞧著鏡子里那像極了以前自己的姑娘,小心翼翼的確認道:“真的?”
“真的真的,是真的…七姑娘倒是相信我啊。”秦淮無奈的說道。
她這才發現,雖然通過她點狀的高超手法讓杜七看起來變成了高貴冷艷的姑娘,可事實上…姑娘的本質并沒有變化,一開口說話,言行間還是很可人,和外貌有嚴重的出入。
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秦淮并沒有糾正的打算。
秦淮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眼前的姑娘真的和妝容對上,不再可愛而是變得成熟,會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姑娘一直住在竹林里也是有原因的。
因為秦淮說杜十娘會喜歡,所以杜七就不再說什么,聽秦淮的穿上了黑白二色交織、仿若棋子顏色的衣裳。
“完了嗎?完了我去讓十娘看看。”杜七說道。
“七姑娘急什么,還有幾個步驟呢。”秦淮捋起杜七的長發,先是將劉海梳了一些上去,頂上發像一側分開,下面長發依舊披下,青絲如瀑,不同的是,秦淮用泛著點點銀光、明顯鍍了一層銀色涂料、還在反光的緞帶在她的發尾輕輕扎了一個圈兒。
秦淮出聲,細致的解釋道:“一般尚未及笄的女子梳打扒角,若是像四閑,成年后挽髻插笄,并在發髻上纏縛一根纓線…以表示其身有所系…七姑娘尚未出閣,不能直接披發,這也不符合規矩,所以還是要系上一根細帶,表明…姑娘還是干干凈凈的。”
杜七點點頭,雖然頭發被系上了一點,可依舊沒有影響整體她黑長直的形象。
杜七盯著鏡子里自己的形象。
乍一看的話,可能和之前的她沒有太多的區別,但是一個簡單的銀色緞帶彰顯了幾分驀然,少女的干凈,更讓人覺得孤傲、無法接近。
這邊。
秦淮伸手撥動杜七小巧的耳朵,眨眨眼:“七姑娘沒有耳洞,要扎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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