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湯池,只有三個姑娘享受,熱氣敷面,空間中充滿了一股混合的、讓人欲罷不能的香氣。
水面上飄著杜十娘特意買來的牡丹花瓣。
杜十娘呼出一口濁氣,摸了摸自己發熱的臉,心說有些悶得慌。
“妮子,牡丹花瓣還是不錯的罷。”杜十娘道。
“很香…滑溜溜的。”杜七說著,伸手摘下黏在杜十娘雪頸上的一片花瓣,輕輕彈入水中。
“不會享受的丫頭,你說的那是皂角粉。”杜十娘嗔了杜七一句,便起身圍上浴巾,對著那鎖骨之上暴露在水面、一頭長發盤起的杜七說道:“妮子,我上去歇一會,小飲一杯。”
“嗯。”杜七因為泡澡,滿臉通紅,又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十娘,別喝醉了。”
杜十娘擺擺手,毫不在意的說道:“微醺、微醺。”
沐浴后吃酒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之一,她可不會錯過。
杜七撩動胸前的熱水潑在臉上,旋即看向對面正安靜坐著的長發姑娘,心想十娘就是真的醉了也沒什么,反正她們還要在馬車上走兩天,喝醉了睡下就好了。
她起身,走到對面散開頭發的女人面前坐下。
“姑娘?”女車夫撩起遮擋視線的長發,疑惑的看著杜七。
“姐姐,我以后叫你纖姐如何?”杜七問道。
女車夫一怔,無奈說道:“當不得元君的阿姊。”
“那不行,若是讓十娘聽見,又要說我不懂規矩了。”杜七很認真的說道:“姐姐該是不想見到我被十娘教訓吧。”
“…”女車夫臉有些發紅,也不知道是泡水泡的還是緊張了。
她猶豫片刻,小聲說道:“姑娘若是喜歡,喚我一聲阿纖也可以。”
“阿纖?”杜七默念兩聲。
這倒是個好聽的名字,她并不抗拒使用和海棠一樣的稱呼。
“你就別元君元君的叫我了。”杜七說道:“你、海棠、青蓮姐都是元君,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女車夫點頭,隨后看著杜七那日漸恢復的身材,心道這可真是不敬,移開眼神。
杜七與她面對面,自然注意到對方在看什么,便有些好奇的微微坐起一些,擦去面上汗珠,說道:“你是認識以前的我,對吧。”
女車認真說道:“我們這樣的人,哪有不認得姑娘的?”
“也是,連路邊的槐樹都認得我。”杜七說著,看向房屋角落正捧杯小飲的杜十娘,嘆息道:“只有十娘不認得我。”
“那不一樣。”女車夫說道。
“我知道。”杜七伸手攪動著面前那漂浮的牡丹花瓣,饒有興趣的說道:“我以前的身材,是不是很好?”
“…”女車夫眼角一抽。
那時候的元君,誰會去看她的身材,誰敢去看她的身材?
所以女車夫只能僵硬的點頭。
“那就好,十娘總說我發育的太晚,日后會不好看。”杜七低頭看了一眼,覺得自己現在還不是個一個誘人的姑娘,于是岔開話題:“你給那小花姐姐的,是什么東西?修煉的法子?還是別的什么。”
女車夫心想哪怕元君變成現在傻兮兮的樣子,可她依舊是什么都知道的人。
“我不是什么都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知道的東西。”杜七說道。
女車夫說道:“姑娘,我不是個意思…”
“好了,十娘也總說我不太聰明,翠兒姐也說,不止你一個。”杜七絲毫不在意,說道:“那冊子上寫了什么?”
“回姑娘,寫了一段文章。”女車夫如實說道。
別看她在杜七面前事事小心,可事實上她也是一宮之主,有資格找合適的人帶在身邊,對于杜小花,算是給她下了一道詔,以后若是有機會,說不得那姑娘也能混個“車夫”當當。
其實,對于這個“車夫”的人選,姑娘身邊那個叫“石嬰”的人更合適,可因為對方受了傷,所以一時間不在考慮范圍。
用普通人的話來說,那小花姑娘算是月神候補?
杜七確認了只有杜小花能從中得到好處之后,就不再在意,轉頭問道:“我在淮沁的書閣見到過幾本道藏,秋水姐喜歡我多看了幾眼,有提到纖阿…山名,有女子處其巖,月歷巖度,躍入月中,因名月御,號太陰元君,這里的月御,指的就是你?”
“回姑娘,正是。”女車夫面上有些許怪異。
她從未想過能從杜七口中聽到這般言語。
“海棠的夫君說過元君巡天,纖阿為御,這里的元君…指的是海棠,還是我。”杜七問。
“都是。”女車夫說道。
杜七表示自己知曉了,又問道:“那嫦娥呢?秋屏姐與我說了嫦娥奔月、以及月宮玉兔的傳說。”
“姑娘,歸藏所言嫦娥,若是追汲源頭,算是我。”女車夫說道。
事實上,望舒也好、嫦羲也好,都是她。
“難怪…你這么好看。”杜七伸手摸了摸面前這堪稱絕色的面容,笑了笑。
聽著杜七的夸贊,女車夫雪一樣的肌膚上起了一層不大正常的紅暈,好在大半個身子都在水中,也看不甚清楚。
“那么搗藥的兔子是海棠?”杜七心道若是這樣,那傳說也不是無稽之談,因為至少月宮上真的有女人,也有一只兔子。
“和海棠沒有關系,是巧合。”女車夫有些無奈的道。
她也不清楚,為什么世人會傳說月亮上有一座廣寒宮,廣寒宮中有仙子和月兔,凡人也就罷了,連道宮也因為這件事,將她歸納為道教仙神,取了個巨長無比的名號,她可一點都不喜歡,因為她與那些飛升的所謂仙神不同,是真正最開始由姑娘指定的“神明”。
“巧合?”杜七眨眨眼。
女車夫也又想起了什么,說道:“姑娘若是認為天上該有一只兔子,海棠的孩子會是一個很好的人選。”
“白景天?我也覺得,只是他有些抗拒。”杜七說道。
“我可以等。”女車夫說著,盯著那漂浮在水上的牡丹花瓣微微下沉,直到它徹底沉底消失在她的視野中才說道:“或者…姑娘可以喚海棠回來。”
一片寂靜。
女車夫抬起頭,發覺杜七正盯著她看。
女車夫立刻瞳孔晃動,似是有些慌張。
“這種話以后不要說了。”杜七很認真的說道。
“纖阿知錯了。”女車夫低下頭,軟聲道。
她作為規格外的存在,自然知曉姑娘的禁忌什么。
生命是一切的根基,所以從古至今有無數人試圖做出破壞這規矩的事情,可無一例外,從未有人成功過。
她發覺現在的杜七和以前的元君判若兩人,所以才鼓起勇氣提起這個唯一讓海棠再一次出現在她身邊的提議,結果被拒絕了。
意外嗎?
也不意外,更多的是失落與些許的恐懼。
“我以前是很讓人害怕的姑娘嗎?”杜七忽的開口問道。
她發現,這個姐姐在面對她的時候總是謹小慎微,自己只要臉色稍稍一變,她便會不安。
“…”女車夫一時無言,可杜七問了,她又不能不回應,只能很小幅度的點頭。
在九姑娘有杜七這個名字之前,她每一次見到九姑娘,姑娘都是不一樣的性格,可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變過,那就是她真的很冷漠,讓人心生恐懼。
“那這件事情可不能讓十娘知道。”杜七不想讓杜十娘知道她以前那些丟人的過往。
過了一會,杜七說道:“姐姐,可知道關于海棠的事情,我為什么讓你不要說了?”
“因為規矩。”女車夫說道。
“這是一點。”杜七伸手撥弄面前的花瓣,緊接著抬頭道:“還有一點,我真的有些心動了…讓她回來的事兒。”
說完補充道:“也只是心動。”
女車夫聞言仿若雷擊,再看向杜七,卻看見她已經閉上眼睛歇息。
她這才發現,九姑娘真的變了好多,多了許多人的味道。
視線遠移,盯著那吃酒吃的微醺的女人,有些不大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家”?
以往的九姑娘朝尋芥子,暮宿須彌,可不像這般有一個固定的住處。
“家…”女人抬起頭。
曾經有海棠在的月宮一點也不冷清,真的有幾分家的味道。
許久之后,杜七洗干凈身子,扶著腳步虛浮的杜十娘,替她穿好衣裳,和女車夫一左一右,攙著杜十娘回馬車。
路邊茶館。
臥松云帶著段千川在那里喝著茶。
“茶博士,這次貧道可是帶了銀子的。”臥松云哈哈大笑。
中年茶博士無奈,心道這個道長可真有意思。
“師父,咱們為什么一直跟著七姑娘。”段千川忍不住問道。
總不可能是師父對姑娘圖謀不軌吧。
“你不喜歡跟著她?”臥松云反問。
段千川一愣,隨后認真說道:“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事兒…”
“行了,少那么多廢話。”臥松云說道:“等回到春風城,師父我要閉關,到時候盯著她的任務可就落在你身上。春風城最近不安定,可不能讓她受了權貴的委屈,不然元君又要鬧。這是為了南離好,也是為了你口中的白尊上,不想給白龍找麻煩,就看好她。”
臥松云拍拍段千川的肩膀,露出一抹略有韻味的眼神。
段千川:“…”
“好了,她們上車了,咱們也該走了。”臥松云起身,拂袖道:“小子,結賬。”
段千川無奈付了茶錢,再一次尾隨杜七。
十姑娘小醉,他是要注意一些,可不能讓姑娘遇了壞人。
時間流逝。
今個的春風城下了一場小雨,十樓異常的熱鬧,石閑帶著一家子正在樓里忙碌,秦淮和白玉盤也來了,幫襯著石閑一起收拾家院。
柳依依和連韻也來過一趟,送來了新做好的蜜餞,后因為庭院中的人太多,轉身離開。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杜十娘要回來了。
“翠兒姐,可是七姑娘要回來了?”安寧問。
“嗯。”翠兒對安寧說道:“差不多晌午到…這樣,我走不開,你去幫我去金風樓定一桌菜。”
“包在我身上。”安寧果斷答應道。
她這些時日粘著翠兒不是沒有成果的,現在的她在翠兒眼里不是一開始那個被常平憐捧在手心的姑娘,而是一個普通的丫頭,所以翠兒才直接的使喚她。
翠兒提醒道:“七姑娘喜歡烤魚。”
安寧表示知曉了,拿著錢袋,高高興興的出門,走在街上后,正巧遇到了剛從魚市出來、一臉郁悶的師承。
二人擦肩而過,誰也沒有理會誰。
師承很是無奈,那銀絲魚一夜之間消失的干凈,閨女給的任務是完成不了的,最嚴重的是,她以這件事為幌子裝作生氣,已經幾日沒有理會他。
師承想了想,有了一個好主意。
今個是杜十娘和杜七回城的日子,若是能讓杜十娘幫著他說幾句好話,相信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杜十娘會喜歡什么?
師承知道杜十娘最在意的是什么,心里有了主意。
春風城外五里處,一個二十左右的少女在眾人攙扶中下了馬車,少女長發散落著,臉上戴著面紗,略顯病態的皮膚白皙柔軟,看得出是一個不常出門的女人。
侍衛勸阻道:“殿下,若是要歇息,進城之后也不晚,這兒風大。”
“城里有城里的模樣。”少女打開油紙傘,笑著說道:“好不容易出來一回,自然什么都要體驗一次…這小雨,好舒服。”
她讓人在一側樹下鋪好毯子,慵懶的坐下,取了帶來的蜜餞,取了一個放入口中,露出好看的笑容。
久違的出宮,還是來春風城這個她一直想來瞧瞧的地方。
父王不許,可他得聽王兄的話,少女覺得世上最疼她、最懂她心思的果然就是王兄。
她很想見見讓王兄朝思暮想的淮竹姑娘是什么模樣,說不得,還要想辦法教王兄怎么追女孩子。
還有一件事。
春風城有個杜十娘,是李郎喜歡過的人,她也想見上一見。
清晨的天氣很好,陽光伴著斜風細雨落在少女身上,讓她舒服的瞇起眼睛。
這居然是冬天會有的天氣?
春風城可真是個好地方。
正想著,她聽見一陣車輪聲,回頭看去,便見到幾輛馬車自遠處駛來,看車架的樣式,是姑娘家。
春風城的姑娘嗎?
少女好奇的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