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戰打的這么慘烈,君臣難免唏噓長嘆,互相間一陣勸勉,這才又談起正題。
“一道赦書好擬,但東西兩境的邊策不是一兩日功夫能定下的,”剛剛還老淚盈眶的王導已如老僧坐定一般,慢吞吞又補上一句,“偏偏卻也是頭頂懸劍的急務。”
西境的襄陽,東境的壽春,這兩座重鎮乃是大晉朝抗衡羯趙的支點,是江左半壁江山的門戶所在。如今一場國戰全陷敵手,如此門戶大開,邊境守戰之權已拱手讓人,等若將兩代人二十年累積之功丟了個干干凈凈。
“非是頭頂懸劍,而是泛洪時的堰塞湖,隨時決口,便是一瀉千里。”郗鑒也補了一句,更是一針見血。
中領軍庾濟接過郗鑒話頭:“西軍尚有黃石灘大捷的俘虜補充兵員,降兵返鄉亦能恢復民生,何況更有厭軍主力坐鎮武昌,是以西境邊防倒能勉力支撐,但是東境么...”
“眼下東軍連一萬人馬都湊不足,”郗鑒聲音低沉,透著怨氣,“兩淮百姓被趙軍擄掠甚巨,哪里去尋丁口征辟從軍!”
與滿朝豪門相比,他還算秉持公心的,分掉降兵充實東軍主要也是為了抗衡羯趙,但這個盤算卻被司馬白攪黃了。他只覺自己從前真是高看了司馬白,司馬白能征善戰是不假,可眼界竟只是放在黨爭牟利上,歸根結底還是沒跳脫司馬氏窩里斗的老傳統。
司馬衍亦知老帥秉性,然則難得能有機會制衡世家豪族,他也只能看著郗鑒受牽連,心下頗有體諒,連忙寬慰道:“教軍降兵亦可征辟從軍,兵員調配上當以東軍為先。”
只聞郗鑒悶哼一聲:“他們怕是都念著返鄉吧。”
王導順著話音道:“陛下或許不了解百姓心思,太尉所言乃是實情,十幾萬人里,愿意征辟從軍的,絕到不了一成,半成也夠嗆,尤其身強體壯者,則更愿意回家種地。”
那句不了解百姓心思,不露痕跡的敲打了一下少年天子,司馬衍早就習慣了王導的這種指點,倒也不以為意。但是王導語氣中的不滿,卻讓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正如他方才預料到的,現在頭疼的該是他們了。
這全是依仗小叔司馬白對他們的施壓!
姐姐南康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不由得浮上天子心頭:吾叔歸,吾家始有擎天柱!
天子的腰板不覺間硬挺起來:“總歸能有辦法的,畢竟,武昌郡王威名正盛,羯虜同樣也是傷筋動骨,恐怕未必再敢輕易南下。”
“陛下,兵謀之事萬不可寄于僥幸!”
“陛下,邊防軍務需得未雨綢繆!”
三個老臣又是一番懇切諫言,司馬衍干脆不再做聲,靜靜聽著,垂眼望著三個老臣,只待他們三個劃出道來。
他已經大略猜到這三個老家伙的意圖了。
丟了十幾萬丁口還肯這么費心費力操持降兵章程,肯定要從別處找補回來。
至于從哪里找補,也是不言而喻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既然舍了財,那必然得抓權。
其實對于司馬衍來說,他還真是沒什么可擔憂的,所謂抓權,無非是各方勢力之間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你家多點我家少點的事,與天子卻沒什么關系。
因為司馬衍手里原本就沒什么權力,他這個少年天子被一眾名臣架空的一無所有,甚至連廷議都不用他參加!
現在情況卻有一些改變了,小皇叔司馬白橫空出世又明確表態維護皇權,權利格局重新劃分已是不可避免。
抓權這種事,天子終于涉身其中了。
眼見天子只在那等著挑明局面,三個老家伙互望一眼,知道這買賣也該拿出真章了。
郗鑒緩緩起身,鄭重拜道:“臣,奏請,以東軍殘部駐扎京口,借京畿三吳之資,休整三年,還望陛下恩準。”
這當然準奏呀!
司馬衍幾乎脫口而應。
江北重鎮,壽春淪陷,廣陵毀于戰火,合肥等一干要塞無不殘破,放眼大江之北兩淮之地,還真沒有一處可以駐兵的像樣地方。東軍殘部聚攏京口休養生息,那是天經地義之事,何況京口原就是東軍的大本營,還需要專門奏請?
但話到嘴邊,天子還是按捺了下來,沉思片刻,似乎抓到了蹊蹺所在,試探問道:“東軍全面收縮于京口,兩淮就都不要了?”
三個老家伙異口同聲:“千里國土,怎可棄之資敵!”
天子立即反問:“那大江之北誰人去守?”
這話問出口,閣中四人一時沉默起來,除了窗外幾只烏鴉嘎嘎叫喚幾聲,再無一點動靜。
誰人去守那殘破的江北,名字已經呼之欲出了。
司馬衍眉頭漸擰,暗中咬牙切齒:好一招調虎離山,好盤算,好算計!
“兩淮邊防事關國祚社稷安危,非名帥悍將強兵不能鎮守,誠如陛下所言,也只有武昌郡王的威名才能震懾羯虜,是以,”
王導頓了頓,與郗鑒和庾濟連聲道,
“臣等聯袂奏請,調武昌之厭軍,移鎮兩淮,以武昌郡王總攬江北諸軍事。”
果然,派誰去江北?能是誰?也只有司馬白了!
以局勢而言,讓司馬白代替東軍鎮守兩淮,還真是最合適不過的決策,但現在的兩淮是個什么鬼地方,所有人心知肚明。
東軍萬人橫在建康和江北之間,一能把控司馬白和天子的消息往來,二能掌控厭軍的軍資輸送命脈,三還能擴展東軍在京畿勢力范圍,而荊襄依舊是庾亮的勢力范圍,朝堂上也依舊還是原來的主人在把持,好個一石五鳥。
舍了點財是不假,你們倒還都是皆大歡喜呀,卻把小叔推到了水深火熱!
司馬衍心里氣悶,連聲都不吭一下,心里打定主意,除非你們把朕這玉璽搶走自己去蓋章,否第則想攆走小叔那是癡人說夢!
但顯然,三個人是有備而來的。
郗鑒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章,沉聲道:“臣年邁昏聵,連連喪軍失土,實無顏無力再居中樞要職,望陛下準臣告老還鄉。而東軍軍務不可耽廢,臣保舉武陵郡王司馬晞上任安東將軍,都督畿左諸軍事。”
請辭、保舉?京畿以左,除了京口還有哪里?不就是東軍易主嗎?
郗鑒這一奏章實在過于突兀驚撼,司馬衍腦袋一陣眩暈,尚未咀嚼明白,又見庾濟呈上奏章。
“臣代罪員庾亮上書,請辭軍政一概職要,保舉西軍督帥桓溫任安西將軍,都督荊左諸軍事。”
司馬衍錯愕的望著兩人,胸中情緒翻滾如波濤起伏:你倆這兩份奏章一呈,一個藩王,一個國戚,可就掌領了東西二軍軍務啊,即便是殘破的東西二軍!
“臣亦有本奏請陛下,”王導望著司馬衍,緩緩而道,“丞相之位久懸未定,臣保舉會稽郡王司馬昱...”
天子已然瞠目結舌,王導最后那任丞相三個字,他幾乎沒聽見!
王導早已告老還鄉,現在庾亮和郗鑒如果也致仕,那么大晉朝江左以來的中興名臣便全都退出朝堂了。
朝堂格局天翻地覆之際,獲利最豐厚的,竟是天子!
至此司馬衍也看明白了,這三個老家伙所圖只有一個,在重塑權力格局上,全力排擠司馬白,哪怕讓步甚至扶持其他藩王。
好大一筆買賣!貴為天子的司馬衍也從未見過如此手筆,小叔真是賣了一個好價錢,而這價錢,著實太誘人了!
“諸務當頭,國體為先,”少年天子最終顫聲道,“卿等奏疏,概以用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