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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滿堂花醉三千客

  盯著這塊碑,李荊棘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原本想著老友重逢,對酒當歌的喜悅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不是悲傷,而是空落落的感覺。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忽然走了呢?

  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和張三忍一同游歷江湖的日子。

  初見張三忍,客棧里,少年意氣,拔劍斗匪。

  “你可莫要沖動,以免做了枉死鬼!”

  “須知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比一山高,若自恃武道卓絕,便四處樹敵,早晚有陰溝里翻船,橫死的一天。”

  “各位老爺莫要動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嘿嘿,若無老子相助,你小子一個人可拿不下這白虎幫。”

  他微微摩挲著手里的劍鞘,思緒漸深。

  “天天喝這黃酒,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

  臭小子,嘗一口老子珍藏的燒刀子,這就烈性重,大口喝起來才算豪氣痛快。”

  “這可是我家傳武學,不傳之秘,你再加點。”

  “我閉上眼,總能聽見我爹的聲音,他讓我務必為家族報仇。

  我試過我輸了。”

  “你繼續闖你的江湖吧,老子兜里揣著銀子,可得好好在這附近玩一遭。”

  “再見面,我請你吃酒。”

  “我要去看看,心中縱然知道報不了仇,也總要去看看。

  否則,有朝一日到了地下,對不起我爹,對不起我全家被滅門的那些個長輩哩。”

  “僥幸活下來后,當初那個立志報仇,二十牛苦修不綴的張天雄死了。”

  “我給自己改了個姓名,叫張三忍,在坳云鎮隱居,取了婆娘,生了孩子,只想著凡是忍讓三分,這輩子便平淡過去算了。”

  “你知道嗎?風往哪個方向吹,草就要往哪個方向倒。

  年輕的時候,我也如你一般,初生牛犢不怕虎,覺得自己是風。

  可最后,被仇家廢了一身武藝,被這世道撞得頭破血流。

  才知道發現原來我也是草。”

  這個臉皮極厚的老江湖,嬉笑怒罵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回蕩。

  可李荊棘再見,已尋不到昔日好友,只剩下一塊孤零零立在這深山的碑了。

  “他怎么死的?”

  李荊棘張了張嘴,幾次想說話,都沒能說出口,最終,緩緩道。

  “不知道哩。”

  農婦抱著兒子,滿是繭子的手掌,抹著眼淚道:“半個月前回來,他滿是是血,已經不行了。”

  “他給我們娘倆留了銀子,說是日后生活用度。

  問他也不肯說發生了什么。

  他死前只交代,他還欠了你一頓酒。

  給你留了一壇,如果你來了,想喝酒喝,若嫌晦氣,不喝也罷。”

  農婦說著,轉身從屋里地窖,取出一壇燒刀子。

  李荊棘手掌撫摸著這壇酒,坐在張三忍的墓前,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追問張三忍的死因,因為心里已有了答案。

  破廟里,兩人曾有過對話。

  張三忍說,他得去看看,看看當年殺他全家,鳩占鵲巢的趙百川。

  死因,定是與仇家有關。

  他不愿意說給妻兒聽,顯然是不希望妻兒帶著仇恨活下去。

  張三忍被父親臨終告誡,滿門皆滅的血海深仇,折磨了半輩子。

  自然不希望兒子,也生活的如他一般,永遠背負著復不了的仇恨。

  李荊棘不知他是懷揣一腔孤勇,故意去仇家面前尋死,還是真只打算看看,失手被發現,才丟了性命。

  如何死的,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死了。

  “說好的等我來,一起飲酒。”

  李荊棘喃喃著,掀開蓋子,端起酒壇飲了一大口。

  烈酒入喉,灼熱,滾燙。

  “給我留了一壇就完了?”

  李荊棘面色漸紅,道:“你這家伙當真不地道,占我這么多便宜,連頓酒都不愿意陪我喝?”

  他說著,又飲了一大口,隨后將酒壇傾倒。

  酒水灑在墓前,李荊棘便當他喝過了。

  一人,一塊碑。

  這壇酒喝到了深夜。

  李荊棘醉意醺醺,緩緩起身。

  “張天雄,你的仇,我決定來替你報。”

  他站在碑前,緩緩開口:“真不知你這家伙,臨死前,是不是還在算計我。”

  張三忍深諳李荊棘的性格,留這壇酒,就是篤定他會替自己報仇。

  給李荊棘的勞務費也說不準。

  對這個混了二十余年的老江湖,李荊棘看不透他。

  也不知道他有幾分真情,有幾分假意。

  但李荊棘知曉,自己是真將他當朋友了。

  也就不用再深究其他。

  他死了,李荊棘總得做點什么。

  這一天,李荊棘沒有久留,深夜離開坳云鎮。

  他要去三百里之外,位于江陵府的趙家堡。

  江陵府,趙家堡是明州江湖里一方名頭頗響的勢力。

  二十年前,張家滿門被滅。

  趙百川身為張家義子,痛不欲生,立志要好好習練張家的獨門絕學《金剛鍛體身》,以告慰義父全家的在天之靈。

  這二十來年,趙百川憑借一雙肉掌,硬生生在明州江湖里打出了一些名頭。

  雖然一直沒能晉入五品境,但趙百川正值鼎盛,實力穩步提升,已到了六品武者巔峰。

  明州江湖里,這樣的高手不多見。

  但趙家堡的聲勢極大,今夜趙百川四十大壽,更是邀請了半個明州江湖的豪俠們,前來觀禮祝賀。

  甚至天劍門,霸刀門都分別派了長老前來恭賀。

  明州三大宗門,除了執牛耳者的正氣宗,未曾派人前來,兩大宗門都派了長老祝賀觀禮。

  整個明州江湖也沒有多少人,能有著臉面。

  雖說趙百川距離五品境只有一線之隔,是頂呱呱的高手。

  但也很難有這樣的聲勢和關系網,讓明州江湖的大人物們如此重視。

  許多人暗地里在流傳,這趙百川背后,是站了一尊鼎盛望族。

  甚至,有人傳言,是有世家在背后撐腰。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知曉的人不會多說,不知內情的人,時常和人吹牛當做談資,也沒人相信。

  總之,今夜,趙百川過壽,客人云集。

  江陵府最好的酒樓都被包下來了,讓那些大廚專門為壽宴做流水席。

  趙百川大宴賓朋,但凡是江陵府的人,只要愿意賞臉,皆可坐下來吃酒。

  甚至,還有趙家堡的人,立了一塊牌子,江陵府百姓,祝壽一聲,可領一貫錢。

  他這一次過壽,足足半個江陵府都為之震動。

  酒香順著飛云河畔,蔓延數十里,奢靡到了極點。

  “多謝諸位,前來捧場。

  諸位賞臉,當真是讓我趙府蓬蓽生輝啊。”

  趙百川笑臉盈盈,向內堂諸多明州江湖高手行禮。

  “趙堡主能邀請我們過來,已是榮幸之至。”

  “祝趙堡主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許多豪客都在舉杯慶賀,說著吉祥話。

  趙百川望著此景,心中豪氣頓生,只感覺上天待自己不薄。

  兢兢業業這么多年,總算是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在明州江湖里,雖然不算一覽眾山小,但也能稱得上有幾分薄面了。

  “葉兒,快給大家倒酒。”

  他囑咐著自己的幼子,給賓客倒酒,醉意醺醺。

  今天是他大壽之日,趙百川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

  前些日子,除了一塊多年心病,而今三千豪客來賀壽,他只覺得這些年的路,都沒走錯。

  半醉半醒間,他舉著酒杯,回想著自己一生的經歷。

  三歲家破人亡,被張家之主收為弟子,傳授武藝,當做義子對待。

  那些年,他也曾感恩張家待他不薄,希望日后能報答義父,報答張家。

  在他十九歲那年,是人生最關鍵的抉擇時刻。

  那一日,他遇上了一位道人。

  那位道人,背后站著一尊龐然大物。

  他覬覦張家秘法《金剛不滅身》,可與張家交涉,卻被決然拒絕。

  于是,道人尋到他,希望能和趙百川合作,殺人,取了張家秘法,日后,道人能做他的靠山。

  趙百川想了一個晚上。

  現在的他,已想不起當年經歷過多少心理掙扎,總之他答應了。

  隨后,便下藥放火,聯合邪道,滅了張家滿門當年,張家主還有個兒子逃了出去。

  趙百川得手后,如愿傍上了靠山,對外只說張家得罪魔道,被滅了滿門。

  他大義凜然,要重建張家輝煌,用著張家之主傳授的這一身武藝,加上背后靠山的修行資源,實力日漸深厚。

  成立了這趙家堡,并逐步成為明州江湖不可忽視的一方勢力,成為.....貴人走狗。

  在貴人面前做狗辦事,換來的,便是在江湖風光無限。

  若當年沒有傍上這靠山,他撐死也就是張家一個無名小卒。

  張家之主雖待他不錯,但家業自有親兒子繼承,怎會有他半點?

  想一步一步爬上來,手上沾血是平常事。

  趙百川從未后悔過,有時午夜夢回,夢到張家那一家子人,也不心虛。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只是,張家跑掉的那個張天雄,始終是他一塊心病。

  只有張天雄死了,才再也沒人會替當年張家的一切。

  他尋了多年,終于.....這塊心病,徹底除了。

  “往后的日子,便是我趙百川,大展宏圖。”

  他在壽宴上,和諸多賓客觥籌交錯,春風得意。

  卻并不知道,有位少年郎,正在提劍趕來的路上。

  夜色里,李荊棘手里攥著青冥劍,緩緩而行。

  酒氣滿身,但他很清醒。

  和張三忍相處的那些日子,他也知曉趙家堡的位置,也知那趙家堡主,狼心狗肺的趙百川,是一位六品巔峰的武者。

  但今日,他還是要去殺趙百川。

  他想殺,他也能殺。

  雖然,李荊棘未入六品行列,但他手里攥著的底牌,卻是層出不窮。

  張家的《金剛鍛體身》,李荊棘已臻至登堂入室之境。

  幽泉印就在腰間,能通幽喚鬼,不單有抬棺冥鬼,還有一具不畏死,不怕痛的魁梧銅尸。

  在墜星島,參悟裴鈺劍意,他對劍道理解,有了很深的精益。

  還有.....父親給他覺醒的狂暴天賦。

  這么多底牌,足以讓他越級殺人。

  在江陵府夜市問路,他瞧見了這壽宴盛景,也猜測得到,這趙家堡主并不簡單。

  “殺他,還真有些麻煩呢。”

  李荊棘喃喃著,沿著趙家堡的方向,腳步沒有絲毫遲疑停頓。

  麻煩歸麻煩,人還是得殺。

  李荊棘的性子乖戾,有些事情,不會考慮后果和所謂的大局,只圖念頭通達,順應本心。

  趙家堡外,因壽宴的緣故,把手遠不如往日來的森嚴。

  李荊棘走到門前,才被攔下。

  “這位少俠,可有請帖?”

  一位管家模樣的老者,恭敬問道:“若無請帖,便在外頭吃喝便可,堡內招待的,都是老爺請來的貴客。”

  李荊棘沒有說話,只這么冷冷的望著他。

  趙家堡的管家,被盯得心頭發寒,正想喊護院的江湖客過來。

  此刻,一道聲音傳來。

  “讓他進來吧,見此人器宇軒昂,應當不是凡俗之輩。”

  “父親大壽,廣宴賓客,英雄少俠,自然有進來吃酒的資格。”

  說話的,是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他眉目清秀,說話得體,正是趙百川的獨子,趙葉。

  少堡主都發話了,管家自然是不敢攔的。

  趙葉望著李荊棘,上下打量,露出笑意:“不知少俠師出何門何派?”

  他看得出來,李荊棘雖氣息內斂,卻有極深厚的氣血之力,至少是七品以上。

  這么年輕就有邁入中三品武者的趨勢,小門小派,是培養不出來的。

  “無門無派。”

  李荊棘盯著他,淡淡道。

  趙葉見狀,以為他不愿透露底細,也不在意,一面將他迎進去,一面笑呵呵的說著打趣話。

  這趙百川雖然狼心狗肺,可他這兒子卻沒有其父的毒辣陰狠。

  雖出身優渥,卻修養極好,且平易近人,沒有尋常二世祖的劣性。

  李荊棘抱劍不說話,趙葉也不見怪。

  言辭間皆是透露著希望能結交一番的意思。

  結交?

  李荊棘心中暗嘆,他要殺趙百川,自是不想和這趙葉做什么朋友。

  否則,日后這些恩恩怨怨,越發難解。

  他此行過來,只準備殺趙百川,不會對趙家堡其他人動手。

  雖然李荊棘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一碼歸一碼,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還是明白。

  沒有必要的情況下,滅門這種事情,是不會做的。

  廳堂內,趙百川仍在宴請賓朋,他居首位,高談闊論,揮斥方遒,說著日后趙家堡的發展,以及希望和天劍,霸刀兩個明州江湖巨擘宗門交好。

  天劍,霸刀兩個宗門的長老,態度不冷不熱。

  事實上,若非看在他背后之人的面子上,一個趙家堡,還不值得兩大宗門重視。

  李荊棘被迎進廳堂,坐在末席。

  他飲著酒,聽著趙百川一臉正氣凜然的,說要替明州江湖立規矩,伸張正義等話,臉上浮現一抹嗤笑。

  坐了約莫半刻鐘,李荊棘站起來了。

  “趙堡主,我有一事,想要請教。”

  李荊棘舉起酒杯,面帶笑容。

  趙堡主見他起身,微微一愣:“這位少俠,有事盡可問。”

  雖然是個生面孔,但趙堡主所邀之人眾多,他也不知李荊棘是哪方勢力。

  能入席,都不是尋常之輩,所以他的態度自然和藹。

  “我想問昔日張家幼子,張天雄是怎么死的?”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張家已經滅了二十余年。

  有關張家的一切,早已在明州江湖鮮有人提及。

  尤其是,在趙堡主的面前。

  其實,當年張家滿門被滅,頗有蹊蹺之處。

  雖說趙百川對外說,是魔教所為。

  但若是有心人細細琢磨,也能發現許多破綻。

  但真相不重要,沒人記得。

  大家只記得如今在江陵府,有一座趙家堡,堡主俠義無雙,人脈極廣。

  那些掩埋在歷史洪流里的真相,沒人會去提及。

  李荊棘這話,犯忌諱了。

  許多賓客琢磨出一些不對勁的意味,已是心里犯嘀咕了。

  廳內氣氛,在一瞬間緊張起來。

  趙百川的反應,比眾人預測要強烈的多。

  他瞳孔深縮,面色陰沉:“你是何人?”

  張天雄前些日子才死在他手上。

  在此之前,可沒有人知道張家還有血脈尚存。

  李荊棘這一句話,叫破的不僅是張家,說明他了解內情。

  “我是張天雄的故人,今天,是來討一個公道的。”

  李荊棘手掌按在青冥劍上,認真的道。

  張三忍再如何不濟,也是他在江湖里第一個朋友。

  他死了,李荊棘覺得自己應該替他,把張家的公道討回來。

  “公道?哪來的什么公道。”

  趙百川面色變得極其難看,冷聲道:“今日是老夫壽誕,你若是喝醉了就,說錯了話,老夫不與你計較,立刻離席否則.....”

  趙百川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和氣的笑容已逐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森然殺機。

  “也罷,既然你不愿給張家公道,我便親自來拿。”

  李荊棘微微一嘆,拔出了青冥劍。

  趙堡主這份偽善的模樣,用言語機鋒,是揭不下來的。

  一月未曾出鞘的青冥劍,劍意飽滿清澈。

  已醞釀多時,而今,拔劍出鞘,劍意沖霄,沖淡了壽宴的喜樂氣息。

  趙家堡大喜之日,兇器現,眾人驚。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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