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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死與新生

  “一年多以后,她有了身孕。

  “我真的很開心,我們全家都很開心,所有人都在為我們高興。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即使是我這樣的人也可以獲得幸福,我可以放下所有疑惑,就這樣生活下去,再也不去想那些關于男德和世界的復雜問題。

  “我不再去想我可以成為什么人、我有資格做哪些事,那些為什么和應該怎么樣的問題已經不重要了。

  “維持現狀就好,我已經足夠幸福了。

  說到這里,他向著梁德和栗知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

  “我向公司申請了兩年育兒假。我們那里很重視孕期陪伴,妻子確認懷孕后,丈夫可以馬上休假,一直休到孩子滿周歲為止。

  “每天陪著她在家附近的林蔭道散步,和她一起讀育兒書籍、上孕婦班,一起想了很多好聽的名字,買了很多好看的小衣服,做了很多很多的一家三口旅行計劃…”

  木藝規說話時一直帶著溫和的笑容,和屏幕里的栗知弦保持著適度的眼神交流,但他更多的時候看著遠處的白墻,或是低頭看脖子上的圍巾。

  “…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結束在第七個星期。

  “那天我開車去4S店保養,我母親和岳母陪著她去做了Y染色體性別檢測,是個男孩兒。

  “她給我和其他長輩打電話告知了結果,然后請婦產科醫生開了米非司酮…哦,我們那里不需要男性配偶簽同意書,她自己和母親簽名就可以,提前檢測性別也是合法的,她們沒做任何違規的事情,在法律上,我沒有干涉的權力。

  “這件事是我父母提議的,除了我,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同意,因為他們做得對。

  “繼承了我和她的基因,那個孩子以后一定長得很好看,好看得過分…可他是個男人。

  “米非司酮是管制藥品,服用時要醫生監護,服用后需要留觀,所以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吃了第一次藥。

  “我瘋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誰來也拉不動。”

  木藝規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道:

  “我父親把我拖回了家,他攥著我的領子大聲問我,‘你想讓你的孩子像你,像我,像你爺爺,像我們一樣長大嗎!我們犯過的錯,你要繼續犯下去嗎!’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說得很對。”

  “第三天,她去醫院吃了最后一次藥,我母親陪她去廟里請回來一個接女寶的玉觀音擺在家里,就擺在我們的臥室,我一睡覺,就會看見它。

  “幸好從那天以后我已經不怎么需要睡覺了。”

  栗知弦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覺得心中的塊壘又多了一座,她想去拿自己最大的酒杯,她的手貼在膝蓋上抬不起來,她想去看木藝規的眼睛,她不敢去看木藝規的眼睛。

  梁德盯著地板,在抽一個怎么也抽不完的煙頭。

  “…第七周的胎兒還沒有發育完全,沒有胎動,也聽不到胎心音,在某種意義上,那孩子還不算是一個完整的生命。但是我們起了那么多名字,做了那么多計劃,我總覺得,那孩子早就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和我一起度過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幾個星期,然后他走了。”

  木藝規一圈一圈地解下圍巾:

  “那些疑惑,那些關于男德和世界的問題又找上了我。

  “我終于意識到,即使有一個那么愛我的人,即使我們克服了那么多困難、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我也不可能和她處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永遠也不可能。

  “我是二等人里的二等人,我成為不了誰,我的孩子被認為不應該出生,我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沒有資格獲得幸福。”

  他握著圍巾的兩端橫在脖子前面,臉上那種用來保護自己的溫和表情已經消失不見。

  “我一直留著參加那次全國握手會時戴的圍巾,它的質量很好,很結實,陽臺的自動晾衣架是我和她一起選的,質量也很好,很結實。

  “最后那天的夕陽很好,晚霞也很美,我一個人在家,拿出原來做計劃的手賬重新看了一遍…

  “后來的事情,阿德你都知道了。”

  梁德幾乎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沒想到死了以后還可以再活一次,我沒想到在那個世界以外還有別的世界,千千萬萬個不同的世界,沒有男德的世界。

  “我好像自由了。

  “阿德你知道的,其實我是一個很怕死的人,校風如此嘛,大家都很怕死,不然也不會活下來。

  “所以我想再試一次,我想在不同的世界發掘自己新的可能性,也去幫幫那些看起來人生已經沒有其它可能的人,讓世界變得好一點,讓更多的人有資格活下去,讓更多的人有機會生下來。

  “所以我在學校的時候盡力多學了一些東西,畢業后,去做了空海社工,我想多去幾個世界,等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就回到原來的世界,為它增添一種新的可能。

  “可惜,我想得太多了。”

  木藝規用解開的圍巾做了一個繩套,套在脖子上用力收緊,然后握在手里扯了兩下,把圍巾繃得筆直。

  “杜先生告訴我,這條狗鏈一直在他手里,出了劍仙遺跡的周天界禁,我還是那個二等人,沒有什么不一樣。

  “阿德,有點好笑吧,盛無虛也沒把我當人看,可到頭來,是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還守護了我兩年,盛校長他真的…好溫柔,我真的…”

  木藝規還想再和梁德講兩句,調節調節壓抑的氣氛,他知道這個朋友很擅長苦中作妖,現在這個氛圍,正需要他來發揮特長,講兩句爛話轉場,把采訪繼續下去。

  可這時梁德已經消失不見,原地只剩下一個沒有歸返回收的煙頭。

  “對不起,我之前不應該…”屏幕那頭,栗知弦囁嚅著。

  木藝規擺擺手,道:

  “沒關系,我的事和知弦老師你無關,你也不知道這些事情。

  “那個…阿德可能是不太適應這個氛圍,被我的真情告白嚇跑了,沒辦法,處男就是這樣。

  “我們繼續吧,按你的采訪提綱,我來說說以后的計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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